第十九章(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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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在一个小龛笼里放了外祖父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大约有五十多岁,四方脸膛,戴着礼帽,穿着长衫。他有一双聪慧的眼睛,那真是一对十分好看的眼睛,微微有些眯。另一张照片上他穿着西装,光着头,戴了眼镜。在我看来最奇怪的就是他领口那儿露出的那个圆鼓鼓的领带了。它闪着亮,看上去硬板板的,我问外祖母这是不是木头刻制的?外祖母说那是丝织品。我听了不以为然,我才不信丝线会织出这样的东西。在我眼里那条领带很像一条刚刚出水的鲭鱼。

外祖母在小茅屋里常常要祷告许久,有时还要点上几支香。很长很细的蓝烟飘开很远还不散,一直飘到门外去了。我有些害怕:人的魂灵也许会顺着这飘荡的烟迹寻到家里来。

我问外祖母:“外祖父会到我们家里来吗?”

外祖母点点头:“他过节的时候才来。”

她说过这话不久就到中秋节了。外祖母的神情开始变得有点儿奇怪,只有我知道那是什么缘故。我想,我和外祖母的秘密再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外祖母不停地洗东西,我知道她是要干干净净地迎接外祖父……绿色的菠菜,白色的粉条,再加上一点儿蘑菇,就是一碗又好看又好吃的菜肴了。外祖母把它摆在了供桌上,又插上了两根筷子。

中秋节是最迷人的一个节日。那时候满园的果实都可以吃了。荒滩上的野果也结出来了,各种野花开得多么灿烂。我在原野上采了那么多黄色的花。我喜欢这种花,觉得它的颜色是天底下最美的。我把它弄成了一大束插在花瓶里。我不知怎么觉得这肯定也是外祖父所喜欢的花。果然,后来外祖母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她说:“你外祖父桌子上总有一瓶黄色的花。”

我的心弦像被一个手指勾了一下,发出了欢快的振响。我觉得我与那个人有一种奇怪的沟通能力。我看见那个人正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走过来,他一直走进了荒滩原野,走进了我们的果园,很快就要迈进我们的茅屋了。他在角落的那个红漆剥落的小杌子上正襟危坐。他的眼睛在微笑,可他一声不吭,只用目光与外祖母交谈。母亲进屋来了,可她什么也不知道,伸手去搬那个杌子,搬了两下没有搬动,就离开了。她看不见上面正坐着一个客人……

就是中秋节的那天傍晚,我看见卢叔爬在了一棵大山楂树上。他的头上正好有两束红色的山楂果,他爬树的样子看上去可笑极了。如果不是我走近了,怎么也发现不了有人在树上,因为山楂叶子太密了。后来我又看见,他身旁的枝桠上正架起了一杆猎枪。

我惊讶得差点喊起来,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制止我。

我无声地往树上爬,和他趴到了一块儿。“卢叔,你要打什么?”

“别说话,就在这儿趴着,我要打鬼——”

我的心嗡地一下,我想:他是打外祖父吧?他怎么知道他要回来?

我嗓子颤着,问怎么、怎么打?

他说这几天夜里老有一个奇怪的影子在园边徘徊,他料定那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因为那家伙走起路来就像在水面浮动一样,而且那个人常常在突然之间消失……我的心怦怦跳。我想高声呼喊几句,让走近的外祖父听见,让他再也不要进这园子了。可我没有喊出来。我想再等一会儿,等他出现的时候,我要不顾一切地呼喊……

这天,我和卢叔在树上等啊等啊,直等到月亮出来。到处都变得非常清明,远处的果树、灌木什么的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整整一天过去了,那个人影还是没有出现。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个白天我缠着外祖母,让她讲外祖父的故事。外祖母说:“他骑着家里的红马离开了,后来再也回不来了——红马自己跑回的。这红马不吃不喝,就跪在院门的台阶上,不停地磕自己的下颏。它磕啊磕啊,把它扶起来,它又跪倒,喂它什么都不吃。红马的血溅在了院墙上,它就在那儿死过去了,它是随着主人走了。你外祖父在阴间也有一匹马了,他就骑着他的大红马在路上、在野地里来来回回地走。秋天你听见玉米地里刷刷响,那是你外祖父骑着马在里面跑。他有时候性子太急,用力地拍马,让马飞跑。他这一辈子转过的地方都要从头再走一遍。他骑着马到山里,到海滩上,到林子里。凡是他年轻时候走过的地方,他都要去转转。你外祖父是个有感情的人,他要去会会老友,找找熟人,可是见到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又要急匆匆往回赶。只有到了过节的时候他才被应允来家一趟,其他时间想得头疼也不能回来,这就是阴间的规矩。这些年小茅屋四周都印满了红马的蹄印,可是他不能进家。只有过节时他才能把红马拴在园边槐树上,然后一个人悄没声走进来。不过那匹红马不能牵进来,那样就会露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