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红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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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选择了地质学?”

那天在水库旁遇到一群野营的地质学院学生,面对了一片亮晶晶的眼睛,一句询问脱口而出。问过之后才觉得它有点儿耳熟……是的,当年也有人这样问我。记得第一次不无拘谨地踏入柏老家之后,刚坐下不一会儿,柏慧就这样问了一句——我那时的回答机智而巧妙,但却不够诚实。我说因为我是从大山里来的。

记得柏老当时坐在藤椅上,吸着那只黑色的烟斗微笑。他后来插话,问了一些什么没有听得太清,只记得其中的一句:搞地质这一行是否太枯燥了啊?这句话出自他的口让我多少有点儿吃惊,因为他是柏老啊,还有,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大地更为色彩斑斓的了,人行走在大地上怎么会枯燥呢?我当时脑子里飞快闪过了篝火、高山、奔腾不息的河流、一片片的灌木……从事地质工作是多么诱人的职业啊。我觉得仅仅是“地质学”这几个字,就可以让人直接联想到“人与大地”。

在我沉默的那一会儿,柏老站起来。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吸一口烟又吐掉,然后回到里屋了。

我听到他把转椅压得吱吱响,一会儿又出来找书。他搬弄书籍就像码砖块一样,能一口气堆得很高,有时又哗哗全倒下来。一本厚书打开又合上,粗大的手指在一排烫金封面的精装书上焦急地寻找、拨弄。那手指戳着书脊,就像弹击一排脑壳。

我为那些精美的书籍感到痛惜……我在想,有一天我也会拥有这么多书的,那时候我会小心翼翼地对待它们。还有就是,我要从事地质工作就不会这样整天关在屋子里,我一定要更多地去野外,到山川大地上奔走……我一闭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芦青河畔那茂密的绿色藤蔓、金灿灿的菊芋花……

那天剩下的一段时间只有柏慧一个人与我交谈,她说:专业的选择、志向的确立,总是与家庭的影响紧密相连,父亲和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才是巨大的,有时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人的一生……

她说得似乎很对。可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似乎与地质学毫无关系,他们在当年又怎样影响了我的选择?我进入这样一座学院完全是一种偶然,是它在选择我,而不是我在选择它。当年不管是哪座学院,只要向我一招手,我就会不顾一切地跑了来——只要扑入它的怀抱,我就会献出自己矢志不渝的忠诚和深深的感激。

上一代人的影响?不,在那些日子里,我只知道父亲在日夜击打石头。我只是盼着他回来,盼着那座大山快些被击穿。母亲托人往山里送吃的用的东西,那人每次回来都被全家人围上,问着父亲的一切。有一次他说,挖山的人遇上了一种发黑的石头,石头上面有一朵一朵的黑花,像盐晶那么大的黑花,他们用钢钎子凿,一凿迸出一溜火星……一天凿不上几个洞就没有饭吃。他说爸爸他们咬着牙,往狠里打那个钢钎,像打在钢板上一样:只有声音,石头纹丝不动。那种带黑花的石头是爸爸他们的克星……

妈妈和外祖母都擦着眼睛。

那人叹息说:“如果总是这种石头,事情就麻烦了。他们一干就是一天,打啊打啊,手都软了,眼也花了,狠狠一锤子打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皮肉立刻往一边翻开,手指骨节都露出来了……”

我的头嗡嗡响,那一锤子像打在了我的手上一样。多么可怕呀……

妈妈的泪水流下来。外祖母揩揩眼睛,去扯那人的手。我知道外祖母在暗暗制止他说下去。

那人走了。妈妈像害了一场大病,站起来,手扶墙壁回到了里屋……外祖母望着窗外,自语一样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天哪,这是怎么了啊!”我偎到外祖母怀里,她的眼睛仍然望向窗外,一下下抚着我的头发,“如果你外祖父在世就好了,他会想想办法;他也许有办法从山里把人领出来……”

……

我从外祖母的口中得知,外祖父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博学的人,有时一天到晚关在自己的书房里。他一辈子到过很多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外祖母,他才不会回到这个海滨小城呢。结果他回来了,再也没有走出去。后来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属于这个小城的,这儿有很多事情要做。就为了这座小城,外祖父耗尽了多半辈子的心血。

外祖母有一次说:“最后就是这座小城把他送进了地狱。那一天,我可忘不了那一天……你外祖父要去远处,走之前还笑吟吟地嘱咐我给金鱼换水、好好喂羊——他养了两只山羚羊,让我别忘了给它们喂草。他什么都养,还养了一只乌鸦,平时那只乌鸦就不慌不忙地在院子里走动。你外祖父很宠这只乌鸦,它也就很傲慢,平常谁也不理,只见了你外祖父才热情起来,叫着扑到他身上。他临走的时候抱起乌鸦抚摸了一会儿,牵上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