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山雨 第七章 地主(第3/4页)

大妈用严峻的眼色止住了他。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缎子夹背心,劈开两只麻杆儿腿站着,个子又瘦又矮,脖子却伸得老长,看去像一只鹤鸟。他的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审度着眼前的局势。

“谢清斋!”小契拉长声说,“你最近在搞什么活动?”

“活动?什么活动也没有呀!”他眨眨眼说,“国家的政策我了解,《论人民民主专政》我读了几十遍了,毛主席叫我们不要乱说乱动,我还敢有什么活动?”

“我问你,”大妈瞅着他说,“你为什么夺群众的胜利果实?”

“什么?”他把两只手一摊,装作异常惊讶的样子,“这是从何说起呀,这是?”

“别装糊涂!”小契冷笑了一声,“刘二奶奶家的簸箕,桂金家的笸箩,是谁拿走的?你说!”

“哦哦,原来你说的这个!”谢清斋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是这么回事:那天我嫂子去磨面,什么家伙儿也没有,我说,你去借一借,乡里乡亲的,只要张开口,还能不让使!就这么借来了,原来准备今天就还的,可可儿你们来了,真真是一场误会。”说着,他哈哈地笑起来。

“胡说!”大妈质问道,“你嫂子到刘二奶奶家说,现在要不给她,将来得敲锣打鼓给她送回去,你家借东酉就是这么个借法?”

谢清斋打了一个揢儿,接着说:

“群众分我们家的东西,这是‘土地还家,‘物归原主嘛!怎么还能叫群众给送回来?我看我嫂子不准说过这话。”他扭过头对着东屋问:“嫂子!你说过这话没有?”

“没有,我没有说。”东屋竹帘里传出一个硬邦邦的女人的声音。

谢清斋嘻嘻一笑:“你瞧,我说她不会说出这话嘛!”

“我去找桂金和刘二奶奶去,叫她们来对证。”小契拔腿要走。

“不忙。”大妈止住了他,又说,“谢清斋,我再问你,你把嘎子妈的小红箱子抱走,还吓唬她说,什么你的我的,这世道可是不平和,将来这脑袋瓜儿还不知道是谁的哩!你说没说过这话?”

“我我……是说过这话。”谢清斋的小眼睛一眨巴,“我怎么是吓唬她呢?实说吧,自从朝鲜起了战争,美国出了几十万兵,又有飞机,又有大炮,还有原子弹。你们干部、党员害不害怕,我不知道;我自己可是怕得不行。我儿子在北京上大学,美国人要过来,还不先割了我的头吗?……我看,你们党员儿心里头也不准不嘀咕这事儿!”

“你别吓人!”小契冷笑了一声,“美国人怎么来,叫他怎么滚回去!变不了天!”

“那太好了。咱们的解放军要有这么大力量,那敢情太好了。”谢清斋撇撇嘴,笑了一笑。

“小契,没有时间跟他谈这个。”大妈向楼屋一指,冲着谢清斋说,“你为什么到金丝的楼屋上勾墙缝子?你安的什么心?你这不是想变天是什么?”

“这,这可是我的一片好心哪!”谢清斋显出十分委屈的样子,“金丝的男人死得那么可怜,老是老,小是小,做活没有人手……”

“我没有下帖子请你!”金丝从楼屋里走出来说。原来她早就靠着门框,聚精会神地听着。

谢清斋转向金丝说:

“请不请,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你有难处,我也不能瞪着眼不帮忙呀。他金丝嫂,我们平常可都相处得不错呀!”

“谢清斋!”小契跨进了一步,把袖子一捋,“你再胡搅,小心我用大耳刮子扇你!”

“看这这这是干什么?”谢清斋向后倒退了一步,“有理不在高言,咱们慢慢地说呀!”

金丝从台阶上走下来,在谢清斋面前站定:

“我问你,这东房是分给我的,你为什么不给我腾房?说我的命还是阎王爷的哩,叫我井里不死河里死,这也是帮忙吗?你们说了这话没有?”

“是呀,你说过吗?”大妈厉声问。

“他金丝嫂,你再想想,我可没有说过这话。”谢清斋说,“这话是我那嫂子说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动起肝火,什么话也兴说。咱们这当干部儿、当党员儿的,可不能跟我那混账嫂子一样呀!”

小契见他编法儿骂人,怒不可遏,上去揪住他的脖领子。大妈把头一摆:

“撒开他,别脏了手!”说过,又转过脸对金丝说,“我站乏了,去给我搬条凳子,我要坐到这儿谈。”

凳子搬来了,大妈沉着大方地在凳子上坐定。

“站过来!我告诉你。”她指着谢清斋,充满了威严。

谢清斋闪着一双黑豆眼,迟疑地移动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