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山雨 第七章 地主(第2/4页)

大妈又推了他一把:“这个混球儿!你睁睁眼!”

小契睁了几睁,才把那双红眼睁开。

“我还当是嘎子呢!”他噗哧笑了。

说着一骨碌坐起来,揉了揉眼,关切地问:

“你到大能人那儿去了没有?”

“别提了。”大妈生气地说,“他不管。”

“为什么不管?”

“他正急着做他的买卖呢!”

“哼,我早看他跟咱不一心了!”小契跳下炕来,“走!他不管,咱们管!”说着往外就走。

“看你慌的!”大妈指着他说,“你要到哪儿去?”

“到谢家去呀!”

“你就光着膀子去?”

小契嘿嘿儿一笑,跑到院里,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一气喝下了半瓢。又舀了两大瓢水,弯下腰往头上哗哗一浇,水淋淋地跑回屋里,看也不看,从绳上揪下一件衣服就擦,边擦边说:“真痛快!这个酒劲儿一点儿也没有了。嫂子,走吧。”

大妈移过一个油腻腻的枕头,让孩子枕好,又扯过被角儿给他搭上小肚子,两个人就走了出去。

“嫂子,”小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着,要不要喊两个民兵来压压阵势儿!”

“不用。”大妈望着小契,高兴地一笑,“有你保镳就行了。”

大妈心情愉快,刚才的闷气一扫而光,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出了院子。

当他们走出这个孤零零站着的门楼时,大妈回头望了一眼,叹口气说:

“小契,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

这声音沉重而又温婉,在大妈平常的讲话里,很少听到这样的调子。

小契疑惑不解地说:“嫂子,你说调查就调查,说斗争就斗争,我怎么不听你的话呢?”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大妈摇摇头,边走边说,“你瞧瞧你这屋子、院子!猪窝似的,你都不兴拾掇拾掇!”

“我没有工夫儿。”小契说,“党里让我担任治安委员,一到黑间,我就睡不踏实,老怕出事儿。这儿转转,那儿蹲蹲,就到后半夜了。”

“白天呢?白天你做什么?”

“白天……”

“又去抓鱼、捞虾、打小牲口去了,是不?”

小契像孩子似地羞涩地笑了。

“你再瞧瞧你那庄稼地!”大妈又指责地说,“种得像狗啃似的,别人打几百斤,你打五六十斤儿就是好的。怎么不越过越穷?”说到这儿,大妈叹了口气说,“自然,你也有你的难处。自打他婶子去世,里里外外都靠你一个人,工作又这么忙……不过,你也得抓紧一点儿!”

“不知道怎么搞的,河里一涨水,庄稼一倒,我那心就关不住了,就全被那些小东西勾了去了。要是不出去,就心里痒痒得难受!”

大妈忍不住笑起来,说:“你把这点劲头儿,分到庄稼地里一半,也就好了。”

“唉,说了容易做了难哪,嫂子。”小契说,“我给你实说吧……”

说到这儿,迎面过来了下地的人们,小契就把话停住了。等人们走过去,他才接着低声地说:

“我实说吧,嫂子。……环境残酷那当儿,打仗,给炮楼喊话,带担架队支援前线,跟同志们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我觉得怪有劲儿的;胜利啦,和平啦,个人低着头儿啃一小块地,耕过来,耕过去,还是它!我就觉着没有劲儿啦。我嘴里没说,心里老是觉着没有什么意思似的!……种这么屁股大一片地,每年交几十斤公粮,这也叫革命?”

“怪!他跟我心里想的一样。”大妈心里暗暗地说,一时竟想不出说服他的词儿。只好说:

“可是你也得照顾影响呵!土改时候,你分的六七亩地,已经卖了一半儿;房也卖了;要不是你哥哥不在家,我看你住在哪儿?”

“好吧,”小契为难地说,“往后你就多监督着我点儿!”

说话间,金丝家已经到了。

这是一个青砖砌成的月亮门,迎门是一面白影壁墙,上面的山水画,已经有多处剥落。大妈每逢走到这里,想到当初作践她的谢家人们还在这儿住着,血不由地就涌上来。她稍微定了定神儿,把她那被风吹乱的头发往后一拢,和小契交换了一个眼色,就走了进去。小契的脸色也严肃起来,跟在大妈后面。

西房凉儿下摆着一张半旧的布躺椅,谢清斋正在那儿躺着看报。他的大腿压着二腿,高高地跷着,逍遥自在地晃动着。看见有人进来,他把脸孔遮得严严的,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谢清斋!”小契首先威严地喊了一声。

“呵哈,我道是谁呢!主任、治安员来了。”他连忙起身,掩饰着惊恐的表情,满脸堆下笑来,“你瞧,我正看报哩。最近我不顾生活困难,专门订了一份《人民日报》,每天在这儿改造……您请坐吧!我去给你们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