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吴养清感到幻灭的时候,他听见人说王学礼失踪了。其实王学礼并没有失踪,他只是辞掉了公理日报社底职务。他自然也不再去外交后援会。发电报、草宣言这类的事本来就不是他干的,而且外交后援会底工作差不多也停顿了。城里也不再有王学礼底踪迹。他终日在益记工厂附近徘徊,夜晚有时住小旅馆,有时就睡在野外坟地上。他搬一块断石碑做枕头,把两座坟中间的凹地当作床。夜里他往往不能安睡,复仇的欲望一直在他底心里燃烧。他已经失掉了对于正义的信仰,他不再相信诉诸正义的手段,他不去追求正义了。他终日终夜所想的只是复仇,用一种狂暴的力量去毁灭敌人,不依赖别的人,专门用他们自己底力量来做出这一件大的事情。至于他自己或他们这些人会因此受到什么样的痛苦和迫害,他连想也没有想过。他和吴养清、方国亮以及其余的人完全隔绝了。他觉得他们和他底中间隔了一条沟。他底思想,他底希望,他全不告诉他们。他只是和益记工人来往。他隐藏着自己底秘密来等机会,找机会,造机会。

这时候如果吴养清遇着王学礼,他一定会吃惊的,因为王学礼底面貌上带着一种狂暴的痕迹。他底谈话,他底举止都和从前的不同了。他底生活失了常态,便影响到他底身体,同时他底精神也就有点狂乱了。

在益记工人里面王学礼也有几个同乡。李阿根便是其中的一个。在红热的火炉旁边烧煤的工作已经毁坏了李阿根底身体和眼睛。然而为了生活,他却不得不继续做工。他底妻子在两年前死了,留下一个叫小顺子的十五岁的女儿。工厂发的有限的工钱还勉强可以养活他们父女,但不幸他去年又负了债,须得按月付出很高的利钱。他在这种悲惨的生活中找不到一条出路,而同时他底身体又一天一天地衰弱起来。生活的压迫使他对现状很不满意,因此他很容易地接受了王学礼底思想。

李阿根常常在厂里说些不满意的话,自然引起了厂方底注意。这次罢工中他又做了些事情,所以复工后他就被开除了。这次被开除的一共是十六个人,都是罢工期内的活动分子,有四个还是主要人物。

一天傍晚,王学礼走进李阿根底茅屋。破旧的桌子上放着一碗青菜,小顺子捧着一碗粥在喝,李阿根垂头丧气地斜靠在桌上,面前的一碗粥端端正正地放着,并不曾动过。王学礼惊奇地问道:“什么事情不高兴?”

“歇工了,”李阿根气恼地回答,并不抬起头来。

“好,”王学礼底脸色改变了一下,但他马上又做出毫不动心的样子冷笑一声。

李阿根忽然跳起来,走到王学礼底面前,做出凶狠的样子对着他伸起拳头说:“你说好?”

“你们太把自己看得不值钱了,”王学礼故意冷酷地说。

“你敢这样说!”李阿根咆哮起来,两只有病的血红眼睛发出火,面孔歪扭得非常丑陋,大声地喘着气。小顺子吓呆了,默默地放下碗,躲在墙角里。

“我不是你的仇人,”王学礼忍不住自己底激动,脸立刻变成通红,他气愤地大声说:“那里!你的仇人在那里!那个把你赶出来的人!在你流尽了你的血汗,磨坏了你的身体,给他赚够了钱以后,现在他用不着你了,把你一脚踢开,让你去死!那才是你的仇人!你为什么不到那里去呢?”他底两眼射出强烈的仇恨的光芒,死命地盯着李阿根齣瘦脸。

李阿根好象受了打击似的,马上把拳头放下来,呆呆地望着王学礼。一阵恐惧侵袭了他,他刚才的愤怒完全消失了。眼睛里,面孔上都现出害怕的样子。他埋下头在茅屋里默默地走来走去。王学礼愤怒地、责备地说:“就这样完了吗?明天呢?”

李阿根并不回答,他依旧大步走着,口里机械地念道:“明天……明天。”忽然他抓住自己的头发绝望地悲声叫道:“以后怎样活下去?”然后他用两手捧着脸踱了几步,又放了手哀声叫:“小顺子,小顺子!”小顺子连忙跑到父亲底面前,一声不响地偎着他。他俯下头看她底脸,又用右手在她底脸上摸了一下,两颗大的眼泪落在她底脸上。他猛然把她一推,让她跌倒在地上,自己便走到床前,躺下去粗声地哭起来。小顺子也坐在地上伤心地哭着。

“你们把眼泪看得太贱了!”王学礼很感动,但愤怒立刻把他底同情心驱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一晌来变得这样残酷无情。他毫无怜悯地说:“你只会象女人那样地哭吗?”

“我一点主张也没有,你还说这种话?”李阿根苦恼地一字一字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然后又悲苦地自语道:“我们以后怎样活?可怜的小顺子!好好地你们要叫人罢工。弄得我们没有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