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四天以后吴养清又到程庆芬底家去,可是程庆芬已经睡在死床上了。

这个少女前几天还充满青春,充满生气,如今却成了死神底爪牙下的俘虏。脸上失了血色,眼睛半闭着,呼吸也很微弱。她底母亲坐在床沿上,俯下头看她底脸。弟弟默默地坐在书桌前弄檀香。

吴养清立在床前默默地望了许久。绝望的痛苦咬着他底心。他底泪珠慢慢地落下来。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睁大了眼睛,想看穿这一切,然而在床上分明地睡着她。他想叫,但什么东西塞住了他底咽喉。他挣扎了许久,才呛出一声“密斯程!”来。

她好象没有听见。她底母亲抬起头来,望着他不发一言。程太太在这几天里似乎老了十年,额上的皱纹也显得多了。他看见她底脸上也还留着几颗泪珠。在这种难堪的沉默中,他们两个人底眼睛对视着,都感到一种将临的恐怖。

程庆芬忽然睁开眼睛,向四周看。她底眼光落在吴养清底脸上,忽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辉掠过她底脸,她底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说一句话。吴养清明白她是在微笑了。

“你……来了,”程庆芬把他望了一阵,才慢慢地低声说。

“我来看你底病,”吴养清虽然极力忍住自己底悲哀,但吐出的依然是哭声。他还想向她说话,可是在深深的感动中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望着她。两人底眼光遇到一起了。她并不避开。使吴养清诧异的,乃是她底眼光依旧非常坚定,丝毫不散乱,完全和垂死人底不同。他底希望又被引起来了。他不相信她会死。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力量鼓舞了她。她底脸被热情燃烧着。她不顾她底母亲在旁,居然对吴养清说了下面的话:

“我想不到会死,我不愿意死。可是现在……不过我并不害怕,我明白死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如今我才明白世间还有一样东西,比死更有力量。死虽然会带走我底身体,但是我底爱是它带不走的。爱底力量要超过死。爱才是永生的。”

她愈说下去,愈有精神,脸色也变红了。青春重回到她底脸上。一个永生的爱在她底心里燃烧着。就在这一刻她自己证明出来她底话是不错的。她底母亲惊奇地望着她。吴养清也只是望着她不作声。

她越是兴奋了,居然勉强坐起来,一只手抚着头发,另一只手按着被。她底母亲劝她躺下去,她也不肯。

“邓南遮底小说《生命底火焰》里面的话的确是不错的。一点钟的爱……一点钟的爱也就可以永存万古了。爱在一点钟的时间里面把我们连结在一起,死便不能够分开我们。不要怕,死并不能使我们永别,它反而把我们两个人中间的墙推倒了。现在我可以把我底爱交付给你。我是属于你的了。死拿走的不过是我底身体,并不是我底心,我底爱。你不要怕,不要为我伤心。”

吴养清把她底眼睛看了许久。在那对美丽的眼睛里面,看不出一点疑惑,一点恐惧。他这时候才明白了爱底力量。在一阵感动中他不觉孩子似地、迷惘地反复说着:“我晓得,我晓得。”

她满意地睡下去,口里还说,“我多么爱你。”吴养清看出她在笑了。然而她底眼睛慢慢地闭起来,几分钟以后似乎就睡熟了。

程太太惊疑地望着吴养清,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解答。但吴养清只是出神地立在程庆芬底床前,并不说一句话。程旭仍旧在弄檀香,这许久都不曾开过口。房里非常静。

程太太忽然用手去摸程庆芬底前额,惊惶地对吴养清说:“吴先生,她……她不好了。”吴养清也惊惶地去握她底压在被上的右手,立刻焦急地说:“手也冷了。伯母,快叫她!”

“芬儿,”“庆芬,”两人底叫声响成一片,虽然十分温柔,却也很凄惨。坐在书桌前的程旭听见这叫声,连忙跑到床前,拉着被凄惶地叫:“姐姐!”他底声音比别人底更响亮,更凄惨。

忽然他们看见她底脸上的肌肉在动。她果然睁开了眼睛,没有气力地说了一句:“妈,不要怕,”又对她底哭着的弟弟说:“你不要哭,”再把吴养清看一眼,便微笑地闭上了眼睛。

程太太底心上的石头似乎去了一半,惊魂未定地说了一句:“芬儿,你把我吓坏了。”程庆芬又半睁开眼睛对母亲笑了笑,然后把她底眼睛永闭了。

她底生命底火就这样地渐渐灭了。但是看起来这好象并不是死,只是永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