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失去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了。程庆芬已经去远了。虽然他们时常有见面的机会,但是他们很少交谈,有时只是招呼一声,有时甚至不打招呼。对于吴养清说,程庆芬已经去远了。

程庆芬固然去远了,但是吴养清却不能把她忘掉。自己决心要忘记她,而同时自己又拚命不肯把她忘记。他几次决定回上海去,但终于没有能够成行。每晚程庆芬从外交后援会出来步行回家,吴养清总是远远地跟在她底后面,单是看见她底婷婷的背影,也可以给他一点安慰。但是接着悲哀又袭来了,他便怀着凄凉的心回到家里。第二天晚上又是这样。一连过了几个晚上,后来情形又变了。程庆芬接连有五夜不曾来,第六天吴养清便接到一封信。他看信封上的字迹,知道这是她寄来的。他怀了交织着希望与恐惧的心情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纸片,是从一本英文小说中剪下来的。他读着:

“Let me weep on your bosom, Iet me be united to thee for au hour, and even if God repel me, Ishall be redeemed and saved byt hee!”[1]

吴养清几乎不相信他自己底眼睛,但不久他便快乐到跳起来。他懂得她寄这张纸片的意思。他要到她底家里去看她,向她说明他明白她底意思。她回到他这里来了,不顾一切地回来了。一个新的幸福底希望占有了他。他相信他底过去的痛苦得到报偿了。他便怀着这样的兴奋的心情去看程庆芬。

到了程家,他进了程庆芬底房间。这是一间幽雅的书斋,同时又是舒适的寝室。窗前放着一张小书桌,桌上左边堆了两叠布套的线装书,右边放着一个碎磁花瓶,插着两三枝绢制的菊花。中央放着一个细磁笔筒。靠花瓶的这一边有一方端砚,盖子上刻着一幅“赤壁泛舟”图。另外还有一个碧绿色的水盂。靠线装书的这一边放着一个檀香盒子,里面还焚着檀香,使屋里的空气中含了一点香气。

左边墙上挂着四张恽南田底花卉屏,还有一副对联是她底父亲写的。靠墙放了两个湘妃竹书架,一架西文书,一架中文书。右边墙上正中挂着一张费晓楼底仕女单条,旁边挂着两张放大照像,是她底父母底像。靠墙放了一张乌木方桌,两把乌木靠背椅。床底位置正对着窗户,床头有一把躺椅。白湖绉的帐子配上白绫子绣花的帐檐。

吴养清由程太太引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他看见程庆芬坐在床中,背靠在床架上,一幅淡青湖绉的薄被遮住了她底半身。她穿的还是那件白麻布衫。右手压在被上,头斜倚在左腕上面。

她病了!这个思想突然来到他底脑子里。他这几天正担心她会病倒。然而他看见她躺在病床上,他又感觉到意外,而且吃惊了。

他在书桌前一个方凳上坐下以后,便关心地问道:“密斯程原来欠安,现在好些了罢!我一点也不知道。”

程庆芬抬起头,用她底失神的眼光望了他一眼,懒洋洋地答道:“好些了,谢谢你。”说了这句话,她又疲倦地睡下去。她底母亲正坐在床沿上,便俯下身子,用手抚摩她底乱发问:“芬儿,怎样了?”

程庆芬微微睁开眼睛,对着她底母亲微笑,略略把头摇一下,低声说:“没有什么。”过了一会她又坐起来喘息地说:“妈,要是我底病好不了……”

程太太连忙用手蒙住她底女儿底嘴,惊惶地说:“芬儿,你说什么?你底病就会好的。你年纪这么轻,不要想得太多了。你舍得离开母亲吗?”

母亲底手缩了回去,程庆芬依然带着凄凉的微笑望着母亲底面容说:“我不过随便说一句……妈,我不会离开你。”她收敛了笑容,微微叹了一口气,就把头靠在母亲底肩上。

泪珠从程太太底眼里落下来,她不去揩她底脸,却望着她底女儿,充满爱怜地安慰道:“芬儿,你好好养息罢。”程庆芬紧紧靠着程太太,亲密地唤了两声“妈”,好象害怕有人来把她们分离开似的。过了几分钟程庆芬又对母亲说:“妈,你陪吴先生谈谈罢。我病了,不能招待他,他在这儿多没趣味。”

吴养清连忙说了几句应酬话。他开始看出来:他不能够从这母亲底怀里带走女儿。他深为这几天来的行动后悔。他不忍再看这一对母女的痛苦,便掉过身去。他看见书桌上檀香快燃完了,便把檀香盒子拿过来,把盒子底四层一层一层地取下来。先把第二层放在面前,从第四层里拿起小铲子,把香灰铺平,拿出模印放在香灰上面,然后用小瓢从第三层里把深黄色的檀香粉一瓢一瓢地倾在模印上,再用铲子把檀香粉铺得很均匀,又倾了一些檀香粉进去,才用力一压,又把余剩的檀香粉铲了出去,最后小心地提起了模印。灰色的香灰上立刻现出一个凸出的深黄色的寿字花纹。他把它点燃以后,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太阳已经照在纸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