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两人没有目的地走着。各人沉溺在思索中找不到一条出路。吴养清底一句话打破了程庆芬底幻梦。在这时以前她还充满着希望,现在却被他底一句话把一切都赶走了。他说得不错:“工人应该去上工了。”捐款底来源一旦断绝,那时除了让他们上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然而许多天的辛苦,许多天的努力,如许大的牺牲得到了什么结果?这样就好意思叫他们去上工吗?有什么理由对他们说呢?她底心里一直充满了希望。这样的思想永远没有到过她底脑子里,然而现在她突然明白一切了。

在痛苦的思索中两个人只是不停地走,没有一定的去处。他们走了好些时候,突然来到一条小河旁边。这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前面是一片碧绿的水,岸边丛生着半身高的青草,还夹杂了几株柳树。他们在青草中间发见一条小径,便沿着这小路披开两旁的草走着。走不多远,就到了一片稀落的树林,林间有一块软软的草地。树脚有几块光滑的大石头。

“我们在这里歇一下罢,”吴养清提议说。

程庆芬不开口,只点点头。她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先把石上的灰尘拂拭一下,然后把手帕铺在石上,就坐下来。吴养清也在斜对面的一块青石上坐了。

“到了这个地方,好象以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他们沉默了一些时候还是程庆芬先开口。她说话时带着一种欣慰的神气,好象卸下了重负一般。

吴养清正望着远处出神,听见她底话他才惊觉地看她一眼,回答说:“是啊。”他还想说什么,然而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底脸。这一晌来被他压住了的一种欲望现在渐渐地抬头了。

程庆芬底一双清澄的眼睛无意间也转在他底脸上。两人底眼光对射着。程庆芬底脸上立刻起了红晕,她便低下头去。吴养清底心也跳得非常厉害。

两个人都不作声。其实各人底心里似乎都有千言万语要吐出来。这种沉寂只是增加了两人底激动。吴养清觉得他底脸渐渐地发热起来。他极力想制止他底激动,然而没有一点用处。

在这内心底激斗中,他底身子忽然战抖起来。他屡次想说一句话,但每次都是话到了口里,而他底勇气又消失了。

“我要回上海去了,”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其实他底本意并不要说这一句,但挣扎了许久之后却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来。

程庆芬听见这句话,便抬起头带着惊讶的眼光把他看了一会,然后问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事了。我看不久什么都会完结的。我还是回去埋头读书罢。”其实他并没有决定回上海。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向她说这样的话。

程庆芬以为他真要回上海去了,便关心地问:“你真是这样想吗?我相信这次总不至于完全失败。”

他不说什么,过了一会他忽然动了感情,他底肩上好象压着多年来的痛苦,便激动地说:“我们且看罢,结果至多不过是政府得到一笔赔款,算是许多人命底代价。我们又会规规矩矩和从前一样地过下去。活动的、闹得凶的学生也许会被开除,工人会被停工。五卅事件就会这样滑稽地了结的。”

程庆芬正要回答他底话,忽然看见他底眼里发出一种异样的光,但马上又消灭了。他出神地一个人在说:“我不愿意再坐下来,安安静静地读书。我底血,我愿意把它流出来。只要快一点给我一个机会做一点事情,尽一分力量,叫这做奴隶的、受苦的人民站起来,争回他们底自由。你给我死也好,只是你不要使我这样地活着受罪,不要使我这样无用地浪费我底青春……”他底手高举着做出在祈求谁的样子。

程庆芬望着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

吴养清依旧那样地说话,他底声音里充满着热情。“我底身子燃烧到快要爆炸了。你给我一个机会罢!”他猛然跳起来,向前跑,跑了几步,脚被石子一绊,他便扑倒在地上。

程庆芬惊叫起来:“吴先生,吴先生!”她急忙走到他面前。吴养清斜卧在她上,眼睛闭着,脸发红,呼吸急促,一只手放在地上,一只手压在胸前。白麻布衫的袖子上染了一点鲜红的血迹。程庆芬惊惶地向四周看,想求谁来帮忙,然而连人影也没有。她便屈着身子跪下来,拉着那只出血的手看,原来小指头在石头上擦掉了一大块皮。她便放下他底手,从自己底衣袋里摸出一方手帕拿往嘴边用牙齿一咬,双手用力一撕,撕开一条口,再取下来一撕,撕成了两块。她先拿一块把吴养清底手上和袖子上的血迹擦去,然后用另一块把那根小指头包起。她刚刚包好,觉得有点吃力,正要站起来,忽然一只手被吴养清底右手握住了。“不要去,不要去,”吴养清昏迷地说。他底受伤的左手也抚摩着她底被握着的手。“你底手多么温柔。把她给我。不要叫她去,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