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吴养清底好梦渐渐地破灭了。

就南京底情形来说,那次轰动全城的所谓工人与学生携手的大事,算是达到了运动底最高点。以后,空气便渐渐地消沉了。汉口事件底发生也曾在南京学生底心中产生很大的反响,但地方究竟隔得远一点,所以一般市民没有把它看得十分重要。其后的沙面大惨杀与全国总示威虽然也曾激动了人心;但事情一过,大家也就渐渐地忘记了。上海的运动并没有大的进展,对方依旧没有让步的表示,而自己这方面好象已经支持不住了。上海各商店因为不肯放过六月三十日的结帐期,便自行开市。加入罢工的工人虽然不断地增多,但是要供给二十万罢工工人底生活费也很困难。总之,前途黯淡。在吴养清和一般学生底心中,伟大时代底幻景渐渐地消失了。

在南京情形还要更坏。维持益记工人罢工的事,就差不多用尽了外交后援会底力量。学生中间也发生了不同意见的争论。有人主张读书救国,有人又以为练兵是最好的办法。东南大学学生会请了一位军事专家来讲演组织学生军之必要,接着便有人讨论关于学生军的计划,但这也只能引起一部分人底兴趣。还有一些人所顾念到的却是毕业后的升学与服务的问题。

在国民外交后援会中也发生了争执。在六月底吴养清就在东南大学底常会中听见攻击金陵大学代表的话。在第二天的常会里吴养清听见方国亮痛哭流涕地报告这几天的工作情况。他竟然激动到在讲台上乱跳。他嘶声地说,他们每天只睡两三小时,如何辛苦地办事,然而一般人却渐渐地消沉起来,学生中竟有回家去过暑假的,也有终日躲在房间里的。捐款差不多快用光了,却再没有收到较大数目的款子。要每天发给益记工人底生活费也做不到了。难道现在好意思叫他们上工吗?

这些都是吴养清自己经历过的,也正是苦恼着他的问题。这天他听见别人说出来,更加感动了。方国亮底一番话也有一点效果。全场的人都兴奋起来,散会后又有许多学生自动地集合起来乘小火车向下关出发。

吴养清也是其中的一个。在车上他记起了前次益记工人游行时的景象。他分明地觉得现在的心情和从前的大不相同了。从前他是怀着满腔的热诚去开始一场必胜的战斗,这一次却是最后的挣扎,绝望的努力了。这种感觉确实令人痛苦,然而更可悲的是时间相隔并不久。“这一次又是五分钟吗?”似乎有谁在向他这样地问了。

车轮底响动类似他底万转的心情。小火车在下关停下来的时候,他底心似乎也较宁静了。

下了车后他们一群人分散地向着益记工厂附近走去。红色砖砌的工厂直立在那里。两扇大铁门紧紧地关住了里面的一切。在它前面的一块空地上站了许多男女工人,有的人指手划脚地骂,有的人对着工厂掷石子。还有些人在附近铁轨旁边无目的地徘徊。

吴养清无意间又遇到前次和他谈过话的那个女人。虽然并不曾隔多少日子,但是她底面貌完全变了。两颊的肉消失了,越显得颧骨高耸。头发乱蓬着。只有两只血红的眼睛发出来凶猛的光。

她一把拉住吴养清底手说:“先生,他们说要上工,真要上工吗?”她不等吴养清开口,忽然脸上做出凶恶的样子,说:“不,我不去,我不要再进那个工厂。饿死也好……他们要我上工,我就到那上面去!”说到最后一句,她用左手指着铁轨,口里喷出白沫,样子更加难看。吴养清不觉吓得往后退一步,但连忙又止住了。那女人又说:“先生,你们放心,我不是小孩。你们不叫我上工,我是不去的。”忽然她又睁大两只眼睛,摇头说:“不,我不去上工,饿死也不要紧,我不愿意再过那种日子。”两只血红的眼睛死命地盯着吴养清,使他底背脊上也起了寒栗。这时一个年青的瘦汉子走到吴养清底面前,垂头丧气地问:“先生,他们外国人还要跟我们对付多久?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上工?”

那个女人听见她底儿子这样地问,便抓住他底右腕歇斯特里地叫道:“你去,去!你敢去上工?我要把你推到火车下面去!”说着就把他拖起走了。

这样的景象撕裂着吴养清底心。那个女人底将生命置之度外的信托把他底全个心灵搅动了。在无穷的绝望中他又感到一种深切的痛悔。他们这班学生把她底信托看作了什么一回事?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也不觉得。在同一个运动中他们只是演讲,发宣言,拍通电,作文章,而别的人却在受苦。这样的思想在折磨他。他痴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不时有几个中年工人无助地象寻求什么东西似地在他底面前慢慢地走来走去。他立了许久,忽然一个思想来到他底脑子里:益记工人应该上工了。这也许是可悲的事,然而它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