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就在这一天晚上,吴养清又在外交后援会里见到了程庆芬。他们两人除了招呼外,并没有谈其他的话。吴养清觉得她底脸罩上了一层忧郁的颜色,话说得很少。

第二天晚上她也是来了的,不过她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办了一点事就走了。吴养清为她底身体担心,他想送她回家,他想找些话安慰她,他想劝她休息几天不要过于劳苦。然而这个晚上他们正在激烈地争论着益记工人复工的问题,他没有理由走开,所以他仍旧留在会里。

复工的提案终于全体一致地通过了。反对复工最激烈的是王学礼,但是经过了热烈的辩论之后他也同意了。这晚的讨论是很痛苦的。这个提案通过的时候,在场的人全掉下眼泪。吴养清是主张复工最坚决的人,但是他比别人更痛苦。这情景正象一个年青的母亲不得不把她底幼儿抛掉一样。

散会出来的时候,方国亮和另外一个学生马上就去下关通知益记工人。本来是要王学礼去的,但这次他一定不肯去。他愤慨地说,他底脑筋很简单,不会用花言巧语哄骗工人,而且他没有脸再去叫他们复工。这样的话在吴养清几个人听来很觉刺耳,不过在这种情形下大家也能够了解王学礼底心情。

吴养清恰好和王学礼走在最后,他恐怕王学礼会误解他,便一把拉住王学礼底衣袖,诚恳地对他说:“学礼,我希望你了解我。”

王学礼并不看他,只是淡淡地说:“你何必要我了解!”

“我是指益记工人复工的事,”吴养清激动地说。

“现在决定复工了,还有什么话可说?”王学礼烦躁地答道。

“我主张复工,是不得已……”吴养清底话没有说完,就被王学礼打断了。他简单地说:“好了,不必说了,我还要到报馆去。”

“但是你一定要听我说清楚,”吴养清哀求地说。“我并不是只有五分钟的热度,我并不是欺骗工人,然而我不能够看见工人那样地挨饿。如果我是一个益记工人,我也许会反对复工。但是现在我自己吃饱饭,我不能够看人家牺牲。你现在可以了解我,可以原谅我罢?”

王学礼突然转过身子,用他底颤抖着的大手紧紧地抓住吴养清底右手。吴养清看见他底眼角里各嵌着一滴大眼泪。“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是没有原谅存在的。也许我不了解你,但是你也不了解我。你不能够了解我们工人。你只知道怜悯,然而我们工人所需要的却是超于怜悯以上的东西。除非你是一个工人,我们就永远不能了解。”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两眼死命地盯着吴养清底脸,过了一会忽然眼里射出一种光芒,脸上现出一种吴养清所不能了解的表情,兴奋地说:“也许将来我还有什么行动,是你不能了解的。那时候你用不着去求了解。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做朋友。”他说完,放下吴养清底手大步走开了。在吴养清底模糊的泪眼里,他底影子似乎渐渐地长大起来。

吴养清不能够完全了解王学礼底语意,但也不去深想它。在他底脑子里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他一个人慢慢地在巷子里走。这时候似乎所有不如意的事都一齐来压在他底肩上。他觉得自己底前途永远是黑暗和痛苦。寂寞,孤独,这一刻他更敏锐地感到。他底心里怀着无处倾诉的痛苦。在他底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想到自己。他在为他自己悲痛。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能够安慰他、原谅他、爱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接受他底全量的爱的人。自己心里怀着满腹的痛苦,却找不到一个人来听他伸诉。固然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爱,有光明,有幸福。但是对于他什么都不存在了。过去二十年的生活简直是一部痛史。在他刚刚出世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世界,他底生只促成母亲底死。父亲很爱母亲,他杀死了母亲,所以他成了自己底父亲底仇敌。父亲不仅不看顾他,反而仇视他。在他一两岁的时光,父亲就常常把他抛在地上,问他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要把母亲夺了去。他这样地背负着父亲底仇恨居然长大成人,这是料不到的事,但也靠了比他底长一岁的姊姊底力量。然而在十四岁时她就死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他。这样的回忆,他平日极力避免,但如今却挟着绝大的力量袭来了。

他觉得命运待他太残酷了。在这么大的世界中他所求的不过是一粒微尘,可是连这个也得不到。二十年的痛苦生活底阴影里忽然出现了程庆芬,他想她应该是对他底痛苦的酬报了。她会拿她底爱来拯救他。但是连她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连她也不能归他所有!

他在巷子里反复地走来走去,最后终于走出去了。街道的两旁灯烛辉煌,正是热闹的时候。往来的人络绎不绝。好象到处都是黄包车夫底声音。他心里有点惊慌,东一撞西一撞,幸好还没有被车子撞倒。走过一个地方,他在墙上看见一些白纸写的标语,有一张是:“罢课罢工,坚持到底。”这些标语好象在对他冷笑。他很想把所有过往的人拉住,告诉他们说:“益记工人后天就要上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