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8页)

“杨大夫,我说过,你在旁边,我就不怕,”我感动地说。

“你心烦或者害怕的时候,你可以背几首唐诗,那会使你安心的。其实上过了麻药,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是全身麻醉,不会有一点痛苦,”她声音柔和地安慰我。我感谢她的好意,我相信她的话,但是我不能不奇怪她为什么这样喜欢唐诗呢?她是一个研究科学的人。

“我知道,”我点点头说。“明天早晨吗?几点钟?”

“八点钟。今天我们还有很多工作。总之,你放心,不会有问题。我等一阵再来。”她走了。

我似乎做了一个梦。但是我说不出这是怎样的梦,我的笔写不出我这时的心情。要我口述,我也不成。我的思想好像在跑马,来去很快。我不能说我害怕,但是我仍然很激动,我的心静不下来。我觉得不能等待了,我盼望一霎眼便是明天。奇怪我忽然变得性急了。我愿意马上就有一个决定。

“你明天开刀?”第四床姓孔的问,他多少带了点关心的样子。

我回答一个“是”字。

“大手术,全身麻醉,不晓得怎样啊?”第四床自语似地说,其实他是在问我。可是我拿什么话回答他呢?我没有作声。

“你明天开刀?很好!”第六床姓朱的问。他好像在羡慕我。“你会比我先出院的。就是这个女医官给你开刀吗?”

“不是她。是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冯大夫,”我答道。

“这个女医官姓什么?她待病人真好,”第六床又说。

“她姓杨,大家都喊她做杨大夫,”我故意加重语气说。他应当知道她的姓,记住她的姓的。他对于自己周围的事情太不注意了。

“我自家运道不好,碰不到好医官,”第六床自语道。他大概又要发牢骚了。

我不想再理他,便拿出《唐诗三百首》来翻看。我要依杨大夫的话,好好地读熟唐诗。

一首,一首,我慢慢地念着。我在读五言律诗的一部分。那些带有音乐性的句子把我引到另一个世界里去,我进入一个梦境,又一个梦境。我忘记了我周围的一切。我这被搅乱了的心渐渐地得到安宁了。

第十一床又被一个新病人占据了。想不到医院的生意会这样兴隆。杨大夫多了一个病人了。

新病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大约是一个商店职员。他的两腿两手都在灌脓,说是骑自行车跌伤了,用冷水洗坏了的。杨大夫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孩子似地小声哭起来。

“不要紧,你忍一下。痛过这一阵就没有事了,”杨大夫温和地说,她小心地给他包扎,先包好了两腿,然后再包扎两手。这种上药的工作是相当花费时间的,中间还因为那个孩子几次的呼痛而稍停顿。但是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善良的笑容。最后她站起来,还叮嘱他:

“以后跌伤了不要再用冷水洗啊!”

她从第十一床又走到我的床前来,笑着对我说:“你不要出去啊。等一阵你还有许多事情。”

她到洗脸盆架那边去洗了手。但是盐水针架子已经放在第二床床前等候她了。

接着那个好像在沉睡中的老人开始叫起来。还是他那拖长的、小孩唱歌似的叫声。

“打不得啦……我要死啦……我以后吃荤啦……真的要死啦……我儿子到哪里去啦……我死啦……”

我忍不住要笑了。

“他现在要吃荤啦!”第八床扑嗤地笑着说。

“你不要喊了,今天给你少打一点罢,”杨大夫走过来,把橡皮管子理顺,让盐水流得快些,然后一摇一晃地走出去了。

“打不得啦……打死啦……”老人仍旧闭了眼睛哼着。

“你再喊,也没有用,杨大夫已经走了,”第三床坐起来说,大概叫声使他感到不耐烦了。他这两天心里烦躁。他好像在等着什么人来看他,却始终见不到一个朋友的影子。

“她会来的,”老人忽然接嘴说,这一次他居然听到别人的话,而且马上回答了。

“哼,她会来!她来了,说不定还要叫你多打针嘞!”第三床厌烦地说。

杨大夫并没有来。但是老人的儿子来了。他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妇人,手里还牵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我知道他们是老人的媳妇和孙儿。妇人矮小、瘦弱、苍白。孩子眼睛大,脸小,带一种病态的黄色。

“爹,他们来啦,”儿子走到床前俯向枕头说。病人含糊地说了一句话。我昕不清楚他说的什么。他的脸也被儿子的背遮住了。后来儿子便走开,让媳妇和孙儿到老人面前去。

孙儿叫过了他,媳妇叫过了他。但是他们马上就退开了。他们远远地站着。现在我可以看见老人的脸了。老人睁开眼睛无力地看了看他们,两腮动了动,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他吐出一句:“你们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