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8页)

“你拿去!你拿去!”第六床右手拿起钞票,向着他伸出去。

“我们走啦,我们走啦!”上尉和善地笑着,边说边走。中山装跟在他的后面。

第六床只好把手缩回。他望着他们出去了,然后收回眼光,数了数手里的钞票,把它们塞在枕头底下。他默默地想着什么。过了几分钟,他把眼光射到我的脸上来,看见我在看他,便对我说:“他们总要送钱来。”

“是啊,这也是朋友的好意,”我应酬地答了一句。

“我这次全靠他们,”他说,便伸手去揩眼睛。

我没有再说话,我有点妒忌他。我想着我的一些在远方的朋友。我在这里只是孤零零的一个年轻人。

老许端着菜来了。他那张瘦而不长、却点缀了几颗麻子的脸上堆着笑,今天笑得有点不自然。白布围裙黑黑地闪光,上面积的油垢更多了。一只苍蝇叮在他的胸前。他把菜先送给第九床和第八床。他们是他经常的主顾,他不会忘记他们的。我叫的一份猪肝汤他也送来了。我看见他那根黑黑的大拇指在菜碗口上留下的纹印,几乎要打起冷噤来。但是别人都若无其事地吃着,我也不好意思挑剔。我把心一横,居然连猪肝、连菠菜、连汤全吃下去了。我的肚子也实在饿了。在这里除了稀饭和鸡蛋(鸡蛋我不能多吃)外,我还有什么东西可吃呢?

收钱的时候,老许望着我,低声说:“陆先生(他倒容易记住别人的姓!),你晓得不晓得,这两天湖南很吃紧?”我昨天上午同他谈过一番闲话,他跟我一下子就熟了。

“我报也没有看,怎么晓得?你听见哪个说的?”我惊讶地问道。

“他们都这样说,说是报上也登得有。我们老板有个亲戚在桂林开工厂,说是要搬到这边来。我们老板着急得很。那个厂他有股子,”老许做出严重的表情低声说。

“我看,不会这样严重罢。即使仗打得不好,也不会一下子就打到广西,打到桂林的。”我不能够相信他的话,他也许听错了别人的传言,也许别人根本就没有弄清楚。我进医院的前两天,报上刚刚刊载敌人发动湘北战事的消息。这是一年一度的照例文章。不过今年发动得稍稍早一点。大概只是一种骚扰的性质罢。我是这样断定的,所以我摇着头坚决地否定了他的这种论调。

“我也不晓得。陆先生,你是读书人,当然比我们懂得多一点。我是想,要是他们厂搬过来,我就到他们厂里去做工。当茶房实在没有意思。”老许睁大两只眼睛恳切地望着我,他两只手接连在围裙上面擦着。

“要是有别的事,换换也好。最好能够学一门手艺。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一,”他带着惭愧的表情说。他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大年纪,还没有学到一点本事,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你还比我小,我今年二十三了,”我说。

“我哪里能跟你们先生比?你在哪个机关办公?”

“我原先在××银行做事情,现在赋闲了。我比你还不如。”

“你现在是在治病,应该休息。病好了,又会有大事情做,”老许笑着说。

第九床已经唤过老许两次了,我不想再留他,便换了语调,催他道:“你快到那边去罢。”

“我去,我去。他是老主顾,不能得罪的,”老许自语般地说,他好像还有许多话不曾说出来似的。

午饭后,应该是下午两点多钟罢,病房里相当热,我不能再穿绒线衫睡了,我坐起来,刚把它脱下,杨大夫忽然来了。

“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她亲切地笑道。

什么好消息?我想不到。难道我不必开刀,便可以病愈出院?我望着她那黑而亮的大眼睛,微微张开嘴,半晌讲不出话来。

“你明天上午就开刀。已经决定了。好不好?”

这的确是意外的消息。它使我激动,但是它并没有给我带来喜悦。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的安静被搅乱了。在这一瞬间,我周围的一切全改变了,也许我的脸色也变了,因为我看见她怔了一下,过后她又笑了。

“你害怕吗?”她说。“你说过你不怕的。你不是希望早开刀吗?”

我不好意思正面回答,便改口问她:“头等病房那个病人呢?”

“他明天不开刀了。我便趁这个机会请冯大夫提早给你开刀。照X光的结果也知道了,你没有问题,”她和善地答道,带了点满意的神情摇摇她的浓发。

看见她的亲切的微笑,触到她的柔和的眼光,我觉得我的勇气渐渐地恢复了。“杨大夫,谢谢你啊,”我说。

“那么你不要怕啊。你放心,我明天会在旁边守着。决不会有问题。冯大夫手术很好,”她鼓舞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