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8页)

(“一个月换一次班”这句话并没有给我带来不快。我相信我不会在医院里住到杨大夫换班的时候;我不会住那么久的。)

杨大夫不久就来给第二床换药。跟昨天一样,她不让病人坐起来,不过她的工作似乎进行得快一些。换好药,她在洗脸架前洗了手,又回到第二床床前,看看病人是不是静静地睡着了。

(在换药的时候,她问过病人好些话,大都是她已经问过了的,譬如其中的一句:“你在外面玩过没有?”她第一次问他的时候,经过几番解说,他才明白这个“玩”字的意思。现在他一听就可以回答了:“我吃长素啊。”他的儿子还怕她不懂他的意思,跟着加一句解释:“他是吃长素的,”这个回答使我发笑了。我看见杨大夫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有趣的笑容:她想忍住笑,却没有能完全忍住。)

“杨大夫,”我唤了一声。她立刻走过来了。

“昨天吃喜酒热闹吗?我希望你到得不算迟,”我带笑地说。

“我坐车去的。还好,没有迟到。这也是不得已的应酬,推不掉,只好去一趟。其实这里事情忙,我也没有心思进城去,”她温和地说,她没有笑,但是脸上罩着一种跟笑相近的表情。她对我说话不像大夫对病人,倒像是朋友对朋友,所以我敢随便地同她讲话。

“今天是礼拜,你可以休息罢?”

“可是礼拜天病人还是要照常换药啊。病这个东西,你不把它制服,它一天也不会休息的,不管是不是礼拜天。”她说着,自己也笑了,接着又添上一句:“所以我们做大夫的人是不该有礼拜天的。”她不等我接嘴,自己又说:“昨天拿给你的书读过吗?”

“读过了,”我答道。这是假话。一直到现在我连翻也没有翻过。

“你喜欢它吗?”她两眼发光地问。

“我喜欢,”这句话倒并不全是假的。我小时候,哥哥教过我读《唐诗三百首》,有十多首我到现在还背得出,我相当喜欢它们。

“那就好。我也喜欢读诗。我觉得诗可以使人变得善良,变得纯洁。我闷的时候,我总读诗。其实我也并不怎样懂诗。这就跟我喜欢听西洋音乐一样。我不懂,我只觉得它是这样,”她这些话并不是一口气说出来的。她有时似乎想用一两句更恰当的话来表达她的心意,便停顿一下,但是一时又找不到它,她只好随便用些她想到的字句匆忙地把谈话结束。她最后说:“你看,我这个做大夫的跟病人讲这种话,别人听见,又会笑我发神经了。”她大方地一转身就走了。她不给我答话的机会。可是她的话却使我思索了好一会儿,她说得这么亲切,这么真实,我不能不感激她。我的眼光一直跟着她,并且把她送出门去。

“这位女大夫脾气真好,”第四床忽然说了一句,这个姓孔的病人今天更好些了,脸和嘴唇都有了血色,眼睛也有了光,只是胡须长了些。

“是罢,”我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我朝他看了一眼。

“你以前跟她熟罢,”他又说。

“不,我进医院来才看见她的,”我答道。

“那更难得啊,”他赞叹般地说。

我敷衍地应了一声,就把脸掉到左面去。

第六床还在跟那两个朋友谈话。

“……我两天没有解大便,他们也不来灌肠,”第六床又在抱怨了。他刚才还说过几句类似满意的话。不知道怎样,他的朋友们又引出他的牢骚来了。但是奇怪的是,今天天亮后看护小姐来问他大便的次数,他为什么不向她要求灌肠呢?

“那么你发不发热?”上尉问道。

“一百零两度,怎么不发热!”第六床答道。

“医官怎么讲?”上尉又问。

“他叫我多吃开水,我嘴巴淡,不想吃。他看都不来看我,真是天晓得!”

其实林大夫昨天今天都来看过。还有黄大夫也到他的床前问过:“好不好?”他总是简单地回答:“好。”我都听见的。

“医官真没道理!想不到有名的医院也是这样。还是换个医院罢,”上尉说。

“我也想换地方。××哥,请你给我打听还有什么好医院,”第六床接着说。

“我看还是不要换罢。换个医院,你的手又要从头接过,更费时间了,”中山装迟疑地说。

“只要医官好,我情愿从头接过,”第六床固执地说。他挣红了脸,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

上尉同中山装彼此对望了一眼,我看见他们用眼光和脸色在谈话。过后中山装就说:“好,我去给你打听。”

第六床不讲话了。

这两个朋友一直到开午饭的时间才离开第六床。他们临走的时候,上尉还放了一卷钞票在第六床的枕边。那个年轻的军人红了脸,低声说了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