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第6/8页)

小胡上来时穿着短衫短裤,右手端着一个大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馄饨汤。这么大热的天,她请我吃这种东西,简直就像潘金莲对付武大郎。左手提着的东西更可恶,那是一个水桶。她要借我的房子洗澡,把我轰到她房里去。她的房间朝西,现在就如点着了的探照灯。她来了我只好坐起来,看见她那对大奶子东摇西晃,我就如见了拳王阿里的拳头,太阳穴一阵阵发乍。顺手拿过镜子来一照,眼珠子通红。我说:“小胡,你不能这么干。我也是个人,他妈的,你怎么不给我人权?”这种话对她不起作用。她说:“呀!上来看看你不好吗?一天没见了,你不想我?”我什么都教给她了,就是没教她要脸,因为我自己也不要脸。后来她说,她上来不单是和我闲扯淡,还有要紧的事情。但是她说起这件要紧的事儿,又没有要紧的样子,倒像要给我上一大课。第一,这房子实在住不得了。夏天是这样热,以致她的头发不用去理发馆,自己就打起卷来。冬天呢,能把人冻死。春秋天刮大风,满屋都是沙土,可以练习跳远儿。除此之外,它还随时有可能塌倒。因此就有第二,有必要从这里搬出去。豆腐厂和电影公司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男朋友也爱莫能助。最后只剩下甲一号。她已经和头儿们谈了很多次,以我们两人的名义和他们谈条件。然后她就解释为什么自己去和人家谈判。她说这里绝无看不起我的意思,只是因为她是二十三级干部,而我是二级工。干部比较受人尊重,这是一个有利条件。而且她姓胡,胡这个姓比较少,所以容易引起重视。姓王的太多了,多到不成体统。所以姓王的去谈事情就没人答理。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渐渐扯到没影的地方去。我知道她心里有鬼,就说:“你要说房子问题,就直说吧!”

她的脸当时就红了,结巴着说:经过反复交涉,头儿们答应给一套房子,交换条件是两个人都搬出去。这有什么可脸红的?给一套你就先搬进去,我到头儿们门口搭小棚住。古人云,先有太极,后有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循环无穷,乃孔明八阵图也。故而世上事,有一就有二,只怕他不松口。小胡说,你不要臭美,甲一号谁不知咱俩是没溜儿的人?人家会轻易上当吗?这一套房子不是这么来的,她对人家说,我们是一对情人,不久就要结婚,当然这是骗他们的。说到这儿她偷眼看看我,我当然有点儿晕乎,不过没什么外在的表示。她就继续说下去,她告诉他们,在破楼里,我们俩天天演戏。半夜三更她会站在门口长叹一声:

“啊,王二,王二,为什么你是王二?”

我就说:“听了你的话,我从此不叫王二。”混充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阳台说情话哩。或者是唱山歌:“胡家溜溜的大姐,人材溜溜的好,王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还唱越剧:“小别重逢胡××!”

这些鬼话我听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凭她那男性化的公鸭嗓和我这驴鸣似的歌喉,真要唱有可能把西山上的狼招来。头儿们听了将信将疑。要说信,我们俩在一个楼里住了多年,真要搞上了也算不上什么新闻。要说不信,谁不知这两个家伙大嘴啦啦,什么都敢说?头儿们就组织专案组去调查。首先查到十几年前给我们发抚恤金的会计,她说有一次我们没去领钱,她就给送来,发现我们两个小孩在楼道里十分亲昵地斗殴,敲到双方都是满头大包犹不肯住手,打完了架又在一个锅里吃饭。居委会的大娘们儿揭发了当年我带小胡爬树摘桑葚的事,以及某一天我出门时她从楼上探身出来大叫:“给我带包妇女卫生纸来,不带花了你!”最后的事例有小胡前天在小卖部给我买了一条男用针织裤衩。专案组根据这些材料,下结论道:胡王恋爱一案,可以基本肯定。因此头儿们代表组织上宣布,什么时候交来结婚证和永不翻案(即离婚)的保证书,什么时候姓胡的和姓王的就能领到一套两居室的住房证和钥匙。她说为了这套房子我们可以假结婚,结了再离,房产科又不是法院,无法制止。

虽然说是假结婚,她说起来还是有点结巴,我也有点儿喘。等到说完了这一节,她又辩才自如,立论说,由于假结婚,她将受到重大损失,将来再找对象时,人家总要怀疑她有个孩子养在乡下姥姥家。但是为了我们的共同福利她已不惜火中取栗。不知为什么我对她的胡扯失去了兴趣,就干脆说:“不必废话了,明天就去登记。”

决定了这件事以后,小胡要洗澡,我按惯例该到她房里烤着去。可是今天本人别出心裁,从窗口爬上了房顶。一出来我就后悔了,因为太阳虽已西斜,屋顶的铁板还挺烙脚,坐下又觉得烙屁股。此时阁楼里已响起了溅水声,我欲归无路,只好在房上吃完了馄饨,就坐下发傻。这时我看到一位少女从对面新楼里走出来,身穿洁白的连衣裙,真是秀色可餐。我以前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此就爱心大炽。这种心境,正是古今一般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