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第4/8页)

傍晚时分小胡回家来,站在楼梯口叫我。她可真是臭美得紧啦!头戴太阳帽,身穿鹅黄色的毛衣,细条绒的裤子,猪皮冒充的鹿皮鞋,背上背着大画夹,叫我下去看她的画。我马上想到本人夭折了的美术生涯,托故不去。过了一会儿,她又爬上来,身上换了一套天蓝色的运动装。这套衣服也是对我的伤害,因为它是我买来给自己穿的。穿了一天之后,发现别人看我的眼色不对劲儿。原来它是淡紫色的,这种颜色正是青春靓女们的流行色。演出了这场性倒错的丑剧之后,我只好把这套衣服送给她,让她穿上来刺激我。第一,我是半色盲,买衣服时必须由她来指导,如果自行出动,结果正合她意。第二,我个儿矮,我的衣服她也能穿。我正伤心得要流鼻血,她却说要报告我一个好消息。原来她给我介绍的对象就要到来,要我马上吃饭,吃饱后盛装以待。我就依计而行。饭后穿得体体面面地坐在椅子上出神儿,心里想这事不大对劲儿。我也应该给这位身高腿粗的伙计介绍个对象。我们车间的技术员圆头圆脑,火气旺盛,老穿一件海魂衫,像疯了一样奔来跑去,推荐给她正合适。正在想这个事,她在楼下喊我,我就下去,如待宰之绵羊走进她的房间。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一个娘们儿坐在床上,身上穿着葱绿的丝绵小夹袄,腿上穿一件猩红的呢子西装裤,足蹬千层底圆口布鞋。我这眼睛不大管事,所以没法确定她身上的颜色。该女人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几粒浅麻子,梳一个大巴巴头,看起来就如西太后从东陵里跑了出来。凭良心说,长得也还秀气,不过对我非常无礼。下面是现场记录,从我进了门开始:

该女人举手指着我的鼻子,嗲声嗲气地说:“就是他呀!”

小胡坐到她身边去,说:“没错儿!”

这就验明正身,可以枪毙了。该女人眯起眼睛来看我,这不是因为我和基督变容一样,光焰照人,而是这娘们儿要露一手职业习惯给我瞧瞧,她老人家是一位自封的画家。然后——

该女人又说:“行哦,挺有特点。鹰钩鼻子卷毛头,脸色有点黑,像拉丁人。”

小胡浪笑几声说:“他在学校里外号就叫拉丁人!”

该女人问:“脾气怎么样?”就如一位兽医问病时说:“吃草怎么样?”

小胡说:“凶!在学校里和人打架,一拳把三合板墙打了个窟窿!他发了脾气,连我都敢打!不过一般来说,还算遵纪守法。”

然后两个女人就咬起耳朵来,叽叽喳喳。我在一边抽烟,什么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她送那娘们儿出去,又在过道里咬了半天耳朵。然后她回来问:

“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我先问那女人走远了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说:“这算啥玩意儿?一个老娘们儿嘛!而且还小看人!”

她听了就皱起眉头来说:“你不觉得她很有性格,很有特点?”

我说这人好像有精神病。她很不高兴,说这是她的好朋友,要我把嘴放干净点儿。后来她又说,对方还说可以谈呢,我这么坚决拒绝,真是岂有此理。我跟她说:“你少跟我说这些,免得招我生气!”说完我就回楼上去了。在那儿我想:我也不必给她介绍对象。不知为什么,这种事有点伤感情。

过了半个钟头,小胡忽然很冲动地跑到楼上,脸色通红地宣布说,她发现自己干了件很糟糕的事,希望我不要介意。后来就没了下文。她好像在等我说下文,我又好像在等她的下文,于是就都发起呆来。这种窘境,也是古今一般同。春天的午夜,昆仑奴到王二家做第二次访问。他没和佳人携手而来,却背来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袱。王二担心这是赃物,他是本分买卖人,不愿当窝赃的窝主。他想叫昆仑奴把东西送回去,但是不好意思开口。他对昆仑奴还有所期待。

我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只觉得嘴唇沉重,舌头沉重,什么也说不出。我就如唐之王二,默默地等待昆仑奴打开包袱。包袱里坐着一个绝代尤物。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穿着轻罗的衣服,皮肤像雪一样白,像银子一样闪亮。嘴唇像花一样红,像蜜糖一样湿润。她跳起来,在屋里走动,操着希腊口音说:“这就是自由人的住处吗?我闻到的就是自由的气味吗?”

王二家里充满了烟味、生皮子味、霉味和臭味,可是她以为这就是自由的气息,大口地呼吸。她对什么都有兴趣,要王二把壁架上的纸包打开,告诉她什么是辣椒,什么是桂叶,把梁上的葫芦里的种子倒出来,告诉她什么是葱籽,什么是菜籽。她还以为墙上挂的饼铛是一种乐器,男用的瓦夜壶是酒器。她就如一个记者一样问东问西,这也不足为奇。原来那些内院的姑娘都想出来看看,而她是第一个中选者。她有详尽报告的义务。后来她穿上王二的破衣服,用布包了头面,到外面走了一小圈,看过了外面的千家灯火,就回来吃自由的阳春面。她宣布自由的面好得很,但又不敢多吃。饭后他们三人同桌饮酒,女孩起身跳了一段胡旋艳舞。原来她正是跳胡旋舞的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