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第2/8页)

昆仑奴说:“王老板,我知道这汤来得不容易,可是我身上冷,需要这碗汤来御寒。我生在东非草原上,哪见过雪,哪见过冰?这都是因为酋长卖我做奴隶。我在地中海上摇船,背上挨了鞭子,又浇上海水!人家把我在拜占廷卖掉,我又渡过水色如墨的黑海,赤足走过火热的沙漠,爬过冰川雪山,涉过陷人的流沙河。如今在伟大的长安城里,天上下着大雪,我却没有御寒的衣服。猫和狗都有充足的食物,可是我在挨饿!真主啊,请你为我的苦难作证!难道人身为奴隶,就不配在隆冬喝一碗御寒的狗肉汤?你让我向谁去求得怜悯?主人吗?富人的心是皮革做的。王老板,一碗汤对你算得了什么?你不会因此变穷的!”

有好多雪片飞到昆仑奴身上,在那儿融化,变成雪水流下去。王二把他拉到草棚里来,让他在身边坐下,接过他的大碗,舀一碗热汤给他。他拍拍黑人的脊梁说:“昆仑奴,喝吧!”

昆仑奴喝汤时,王二看着乱纷纷的雪幕背后楼台的轮廓,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这种远眺华厦的感觉,古今并无不同。我站在窗前,看到脚下是一片平阔的雪地,雪地那边是新楼。那楼不算好看,不过它叫我想起很多地名,楼上有广西柳州的水泥,如果那边也在下雪,雪花会在竹林间飞舞,南来避寒的候鸟会不知所措地啾啾。秦皇岛的玻璃——一想到秦皇岛,就想起在冬季灰色的海面上行进的大轮船。钢制的门窗与石景山紫色的烟雾有关。送暖的暖气片产在河北南皮县。南皮我没去过,不过这个地名有历史感——曹操和袁绍在那儿打过仗。袁绍的兵穿鱼鳞铁甲,曹操的兵的皮甲上镶着铜星。可是在我的屋顶上满是窟窿,叫人想起渔光曲——爹爹留下这张网,靠它还要过一冬。铁斗里的煤球叫人想起煤炭铺里穿长衫的胖掌柜,还有恶霸地主牟二黑子。王二站在这破屋檐下,身穿工作服,瘦长脸上面色阴沉,而一位穿红毛衣的少女在新楼里倚着雪白的窗纱远眺雪景。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雪景也是古今无不同。昆仑奴喝下一碗热汤,黑檀似的身躯上有了光泽。王二看了很高兴,就说:

“昆仑奴,到我家去吧,我要招待你。”

昆仑奴也很高兴,收起木碗,随王二走过铺满了白雪的小巷。那时候他就如白玉的棋盘上一枚黑色的棋子。走到王二那用木片搭起的小屋门前,他惊叹一声:

“原来中国也有穷人呀!”

王二生起炭火,用狗油炒狗肝,把狗肉干在火上烤软。他烫热了酒,把菜和肉放在短几上,端到席上去。昆仑奴坐在他对面,披着狗皮。他们开始吃喝、谈笑,度过这漫漫长夜。当户外梨花飞舞,雪光如昼时,人不想沉沉睡去。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

小胡睡不着觉,爬上来聊天。聊天可以,你该问问我困不困。可是她根本不想办这个手续。她坐在我对面,谈到和男朋友吹了的事。这话题使我感到屈辱,因为我没有任何女朋友。然后她又说我个儿矮。混账,你说我个矮,我就说你腿粗。她说腿粗跑步可以治,个矮只有压面机能治。这真是岂有此理,她盼我跳压面机自杀,好得我的遗产。我这个人有好古癖,收藏颇丰。除了破椅子破床板,我还有一箱子线装书。当然,珍本善本是没有的。那些书用纪念章、邮票和豆腐干换不来。我有这么一批书:《三字经》、《千家诗》、《罗通扫北》、《小五义》、《南唐二主词》、《太平广记》、《朱子语类》、《牛马经》、《麻衣神相》、《南华经》、《净土经》,还有光绪十年的皇历。为这些破书,逼我惨死,可谓狠毒矣。地下室还有一批破烂,那一年游承德偷的普陀宗胜之庙房上的铜瓦;游东陵拣回的一个琉璃兽头;长城上的砖头;黄陵边的瓦片。北京修地铁,挖出的各种破烂,其中有一奇形木片,经我考证那是元代穷人买不起手纸用的刮具。此物大英博物馆都没有收藏,可谓无价之宝。小胡逼我死掉,大概志在得此奇珍异宝。

小胡说,那件宝贝她不想要。她不唯不希望我早死,还盼我能活得长久。所以她要帮我解决困难,为我介绍女朋友。现在的男子身高不足一米八十者,都被列入二级残废。我之身高尚不足一米七,属于微生物一级,女孩子根本看不见。她要起到显微镜的作用,让她们通过她看到我。说完这些伤天害理的话,她打了个呵欠下楼睡觉去了。

她走以后,我心里很不安定。我有三种感觉:第一是屈辱感,这不必解释,是因为我个儿矮。第二是施恩图报的感觉。本人系有大恩于小胡者。十几年前,在同一天,因为同一个事故,我们俩都成了孤儿。当时我们是中学生,在同一个中学读书,同住在这座破楼里,因为这些共同点,我对她是有求必应。半夜她要上厕所,总把我从阁楼上叫下来,在门前站岗。每隔五秒钟她叫我名字,有一次不应她马上嚎出来。她可是一面清直肠一面叫我的,这种一心二用的方式是不是挺可恶?要没有我,她早被屎憋死啦!如今她在我面前,居然不避圣讳说出一个矮字来,良心何在!第三,我对她还有一种嫉妒之心。此人五体不全之阴人耳,居然上了美专。而我是如此地热爱艺术,也画一手好素描,就进不了美专的门。这只是因为我有点色弱,红的绿的分不大清楚。其次,她长得比我还高。当然,她极为粗笨。不过嫉妒心一上来,我又觉得她高大健美,和观音菩萨差不多。这桩事儿不能想,一想奇妒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