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15/18页)

“做一次牺牲,你!你从来没有牺牲过,那幺现在重要的是:做一次牺牲,这是生死存亡!”他想,在冷雨里走过黑暗的小径。他明白情形是怎样的严重了,他觉得他已经发狂了。他突然觉得他底周围有狂风暴雨;他先前觉得这周围是阴凉而静止的。他觉得各处有奇异的光亮和灼热的阴流;他觉得他底自己在突然间充满了整个的世界,他觉得有可怕的力量在压迫他和崩裂他,他要喊叫出来。在这种疯狂的热情里,他突然把他底过去抛弃了,并把他底未来毁坏了:他要求人间底一切做他底热情底牺牲,和他一同牺牲。在狂乱里有色情的、肉欲的感觉,有浪漫的激情底急流。他第一次和这种浪漫的激情斗争,这是这个时代所赋予的,他感觉到了它底虚伪。他底理智底呼号微弱,又兴奋起来,他呼号自己做一次牺牲。他几乎明白了这一点:就是,他所以如此发狂,只是因为还有各种力量妨碍他最后一次地得到高韵。他走过空场,在音乐室底黑暗的门前站下了。他转身,剧场里的灯光在冷雨中照耀着,各处的水塘发亮,高韵悄悄地向他走来。他用全部的力量凝视剧场底灯光,露出了轻蔑的笑容。他等待高韵走近:他不能做一次牺牲,他要把高韵带到他底床上去,他要尝一尝这种奇异的痛苦和欢乐,他相信唯有这种痛苦和欢乐才能向他启示他底出路--浪漫的激情胜利了,一切便是如此的简单。

他告诉自己,不要想到明白,他告诉自己,假如他尝到了这种痛苦的蜜,他就立刻去死。

“做一次牺牲!只是一次!明天依然是白天的工作,另外有无穷的生活--不,不!这是我底生活!”他想,高韵在他面前站下了。

他沉默着。他有了安静。他感到了深夜的凉风和冷雨:屋檐在滴水,发出清晰的声音。他突然感到这一切是无比的美丽,生活是无比的美丽。

他要把这个风骚的,然而有一点点纯朴的女子带到他底床上去,那是一张神圣的床。明天他就死去,或者远离;明天,舞台底幔幕分开了,露出美丽的灯光和色采,高韵唱着歌走出来,向观众奉献这个时代底严肃的热情,奉献她底初出茅庐的风骚,并奉献他,蒋纯祖底壮丽的,悲凉的痛苦。--他感到生活是无比的美丽。直到现在为止,他是在这个基础上生活着的,这个时代虚荣的世界和悲凉的世界,现在这一切到了最高点了。

他现在安静了,他现在带着大的痛苦执行着这一切,不管结果如何。但人底生活不是孤立的,人类从远古生活到现在,创造了生活底庄严,在各个时代以各样的方式体现。虽然蒋纯祖此刻仍然觉得生活是盲目的和孤立的,这种庄严却在他底痛苦的执行里面透露了出来。

高韵是很单纯的,在现在她觉得很痛苦。她觉得她对蒋纯祖有罪;不管她所接受的观念如何,她觉得她对蒋纯祖仍然有义务。在她,并不是爱情消逝了,而是爱情被痛苦吓退:她底生活领导着她向另外的方向走去了。人们说,爱情不存在,便不能勉强,但人们从来不知道爱是否存在:金钱和虚荣是存在的,并且肉欲是永远存在的。在复杂的局面里,另外的一切都存在,只是爱情不存在:另外的一切证明了,或者虚构了爱情,如此而已。因此,在现在的时代,除却了生活和工作底艰苦的缔结,人们只能说:我在这一分钟是确然变着。而造成了这一分钟的,或者是偶然的快乐,或者是这个时代那种永劫的浪漫观念。高韵在走出剧场以后,就在痛苦中爱着了,这是由于责任的观念,从责任的情绪产生了美丽的自我感激。并且这个时代有浪漫的观念。或者一直是如此的,就是,她感动地想,她爱过蒋纯祖,现在她应该和他永远告别。她觉得这个告别是动人而美丽的,将给她底生涯带来悲伤的慰藉。

走出剧场,高韵底心情变化了。她忘记了刚才的那个热闹的场面了,她觉得自己是可怜的:她追求着悲伤的、美丽的告别。这是这样的,她觉得自己是这个时代的不幸的少女,这个少女和她底第一个爱人在这里极动人地告别了。但她心里又有实际的痛苦:只要走了几步路,现实是很容易推翻这种浪漫的心情的。所以她告诉自己说,她是自由的,她是属于她自己的,只要她认为是对的,她就应该坚定去执行。

在浪漫的心情之后,那种对这个奇异的局面的实际的渴望使她兴奋起来了。

他们互相看着,他们沉默着,站着冷雨里。

“到你那里去幺?”高韵说。

蒋纯祖想说什幺,但改变了主意,转身迅速地走去。他心里有欢喜和痛苦:他从未想到他竟然能够胜利。现在他是赤裸着了,那一切防御,那一切傲慢的,浪漫地构造,在不会实现的时候,是无比的坚强的,但一接触到实际,就毁灭了。他反抗过了,现在他只是冷静地回忆着那些反抗,那些狂风暴雨,再无热情和力量了。那种浪漫主义是像尸体一样倒下来了--更可怕的是,他底色情和肉欲在实际的严肃的痛苦里面冷却了。他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事是最下流,最丑恶的。但他仍然做下去。他们叫开了门。他们走到房里,打开了灯,他们互相看着。他们坐了下来,彼此都很冷淡。他们又没有力量改变这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