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16/18页)

蒋纯祖看见门边的地上有一封信,拾了起来。这是一个在上海认识的朋友来的:他们好久地断绝了信息,现在这个朋友从危急的武汉逃到了离重庆两百里的乡下。但蒋纯祖现在对这个意外的友谊毫无感动,他只是冷淡地想了一下。他长久地抓住纸头,假装看信:他底心从来没有如此冷酷过。

他体会到可怕的大的空虚。他想,他在这里生活了差不多半年了。他看了房间里的一切,但无感觉。他看着高韵。

于是他试着从这种空虚里挣扎起来。他觉得高韵是美丽的,她底眼睛是明媚的,她底丰满的胸膛和柔软的四肢是迷人的,他不可能失去她,但他即刻就要失去她,永远失去她!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没有比这更像梦境,也没有比这更现实的了。

他觉得痛苦、羞耻!他心里不再有丝毫的爱情,他明白高韵心里现在也决无爱情!事情现在是很简单了:他们只是被一种盲目的激情引导到这个实际的场合里来。他们坐着不动,不说话。在寂静中他们听到窗外的雨声。“现在是这样:”蒋纯祖想,“除了肉体底交换,别的没有可能--全是虚伪的!我们的确爱过,但现在不再相爱了!而我又是最下流的,没有意志决然分离!是的,你要跟她说:我爱你,永远爱你!人生是凄凉而辛苦的--滚你妈的蛋!”他站了起来,含着轻蔑的笑容看着她。

“我跟你说--”他说,突然战栗而眩晕:“我厌恶我自己--你,你请回去吧!”

他实际上是希望高韵投身,他明白这个,所以他战栗而眩晕,高韵痛苦地站了起来,她懂得目前的这实际的一切,她诚恳地向他点头,眼里有泪水,异常痛苦地向外走。“站住!”失望的蒋纯祖喊。“我们怎样的糟蹋自己啊!”他想。

高韵站住,含着眼泪看着他。

“我们分别了,你懂得,我不勉强你,我所以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我们并不曾错误,我们不需要追究爱情,我知道你曾经爱我,但是你为什幺爱我这样一个下流的、无耻的人?”蒋纯祖说,带着冷酷的兴奋。高韵默默地流泪了。“我们分别了,这里是半年的时间,半年的生活,永远不能挽救的错失和毁灭!--我--不会活得多久了!”他激动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又陷入虚伪了。高韵坐了下来,啜泣着。“我们将来怎样,都不能知道!”他愤怒地说,企图攻击虚伪,“你已经走进了这个金碧辉煌,前进革命,但又卖身投靠,荒淫无耻的圈子!你想像你底工作是严肃的--我不想惊醒,也不可能惊醒你底好梦!刚才你底那位有名的爱人说我是野蛮无知的封建余孽,我永远记得,我要一生复仇!我不想功名富贵,我只求--在临到我底死的时候,我怎样好好地去死!你永不能懂得时间底残酷无情,因为你年轻而美丽,只要活三十岁!我曾经用封建余孽的道学思想欺骗过自己!曾经做浪漫的梦,曾经又用家庭和结婚来欺骗自己,有这一点上,我感激你--但是我现在撕破了,这一切!今天我想和你说的话就是这些,明天我就离开重庆,是的,明天!”他停顿,向桌上的信看了一眼:“但是我丝毫不隐瞒你,我要你来,因为我仍然--爱你,是的,我要你底身体!”他冷酷地说。他说得眼前爆发了烟火。他觉得,撕破了一切,他底意志无比的坚强。

“--为了我们--爱了半年--”高韵啜泣着,说。“但是你不应该说这些!”她说,站了起来。“--但是--是的,他怎幺能够,想到,我们底这种离别,他,在那里快乐!”她以悲沉的,有力的声音说,她咬牙,泪水流下来。“他”,指那位剧作家。在这里,高韵有了甜的、浪漫的想像。“她答应了,可怕!”蒋纯祖想,走到床边坐下,抱着头。

“你走吧,你!”他痛苦地说。他明白自己底虚伪。

高韵迅速地走向他。这个时代的这种生活,没有任何法律,甚至没有任何原则:假如以真实的心灵为原则,心灵又常常是脆弱的,蒋纯祖屈服,但挣扎、审判,他底心觉察到了一切。他明白即将发生事是可怕而可耻的:他不懂得它怎样会发生。他想到,假如在这种时候还会有肉欲,那幺他底毁灭是无疑的、彻底的了。

但虽然他底心在不停审判着,这样的局面已造成。蒋纯祖觉得除非他们继续相爱,他不能做这件事,他没有权利做这件事。高韵冷静地、坚决地,--由她底意志来执行,迅速地卸下了她底衣服。蒋纯祖站着,严肃地看着她:她底美丽的脸无表情。蒋纯祖突然羞耻地,温柔地笑了,高韵悲苦地看着他。他底这种突然发生的情绪造成了一种印象;他们仍然是相爱的,在这个深沉的、安静的夜里,没有另外的事发生,它们不可能发生。事实似乎是确然如此的。人类底心灵不停地创造着,在各种生活里创造着,以赎救自己。但从来没有比这更冰冷的接吻了。--在道德的痛苦里,他们沉默、冷淡了。他们互相努力着,使对方信任什幺,但他们自己不信任。他们很冷静,一切都记得: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蒋纯祖痛苦地哭了起来,高韵呆呆地看着他,显然她不明白她在哪里,以及她在做什幺。来了大的空虚;他们不再挽救,他们只想起出自己来。黎明以前高韵离去了。蒋纯祖走到桌前,打开窗户,伏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