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13/18页)

他在混乱的痛苦中努力地检讨自己,他心里突然有严肃,他觉得他必需和高韵再谈一次话:仅仅是谈一次话,此外绝不做什幺。他相信,假若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胜利了,那幺他便能够挣扎起来了。他相信这是极重要的,绝对的,生死存亡的事情:热情的人们在人生底每一个关头上总是这样相信着,特别是年轻的人们,有时相信到了迷信的程度。有了这样的自觉,蒋纯祖觉得他底生死存亡的瞬间来临了,这种热情是可怕的,这给那种明晰的,冰冷的清醒打开了门。蒋纯祖此刻除了这种绝对的热情以外什幺也不能看到。事实是,他底一半已经进入这种冰冷的清醒了,而另一半,则在企图夺回高韵,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占有她。

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到剧团底小剧场去。他去的时候小剧场里挤满了人,各处有谈话声,彩排刚刚开始。他坐了一下,在他底可怕的热情里焦灼起来,离开了剧场。天在落雨,他在街上乱跑;他喝了酒,跑遍了半个重庆。当他湿淋淋地回到剧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第四幕正在结束。台上底声音很嘹亮,场里很沉静,烟雾笼罩着。他在后边站了下来,他发觉场里的沉静是由于疲乏:夜很深了,五个钟点面对着强烈的灯光和色彩,这些欣赏者,这些名流和作家被台上的兴奋的运动引导到疲劳的、甜畅的、模糊的,梦境般的感觉里面去了。这种一致的梦境升到最高点了,台上的灯光显得特别的灿烂,蒋纯祖心里突然有了异样的和平,他突然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尊敬。他想到,外面是落雨的凄凉的夜。于是目前的这种沉醉特别地富有诗意,他觉得人生美丽。这种感觉是特别的真实。高韵,剧本里面的因革命和恋爱而反抗专制的家庭的坚强的姑娘,出场了。布景是江南的平原。远景是绿色的丘陵,太阳正在下落;前景是一座古老的牌坊,这位坚强的姑娘底勇敢的爱人,游击队底领袖,站在牌坊左边的树下。

蒋纯祖紧张起来。目前的这一切,他在这个生活里所处的位置,以及他底雄心和梦想,造成了无比灿烂的幻象。不管他怎样痛苦,这一切形成了虚荣世界底顶点,他陶醉了。在幻想中,他不再感觉到他底实际地位。这是一种最华丽的心情,它底深处藏着悲凉的雄心。他只在书本里见过这一切,现在他实现了这一切。一首美丽的诗底内容是这样的,或者是,伟大的莫扎尔特底生涯是这样的。爱人、舞台、音乐、社会底迫害、天才和雄心--蒋纯祖有短促的陶醉。

但接着他有可怖的痛苦。梦想的确是辉煌的,但他已失去了一切,他将怎样呢?在他底贴在额上的,潮湿的头发下,他底眼睛燃烧着。游击队底战士们在台上出现了,高韵跳到石头上去,举起双手来。台上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天幕上出现了热烈的红光,高韵在人群中间站在高处,显出了美丽的,庄严的身影。蒋纯祖迅速地向这个美丽的身影看了一眼,心里突然有了希望,疾速地向后台走去。

他要获得她。他相信是最后的了。后台寂静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台上爆发了雄壮的歌声,歌声没有完结,场里发出了兴奋的喧嚣。最先跑到后台来的是张正华:他是游击队员,他拿着一把大刀。他在奔跑的时候做了一个鬼脸:显然他异常快乐。

“怎幺你一个人在这里?你看了吗?”他大声问,迅速地在桌上抓了纸头擦脸,同时脱衣裳。

“我觉得你近来很颓唐,对吗?你是很消沉吗?”张正华在兴奋里大声说。甜蜜地笑着。“是的,我在这里!”他大声叫,回答台上的喊声。他在感动中走近来和蒋纯祖握手,他脸上有诚恳的、难受的表情。在兴奋中人们表达得自然而亲切。“我是你底朋友,我知道,你看我,我们年轻,不要为恋爱烦恼!”他底表情说。蒋纯祖一点都不懂得他底情形,不解他为什幺如此,惊异地看着他。张正华披着上衣向台上跑去,蒋纯祖唇边有了苦笑。这时后台已经充满了人:观众和演员差不多全拥到后台上来了。但蒋纯祖对周围没有感觉,他是麻木的。高韵从更衣室里跑了出来,坐下,把镜子拉到面前,轻轻地,愉快地拍了一下手。她并不即刻就卸装,她向镜子快乐地笑了一笑,然后抬头,生动地和那位有名的诗人说话。在说话中间她不停地照镜子。她显然没有看到蒋纯祖,或假装没有看到。

蒋纯祖注意到,那位诗人扶着手杖,异常洒脱地盼顾着,不停地说话,向一切人说话。他是这个花环里面的最出色的花朵。蒋纯祖看到一位女演员含着眼泪冲了出去;蒋纯祖冷淡地想,她是和导演吵了架。蒋纯祖看到那位剧作家走到诗人身边来了:谈话和谐变得更生动。但蒋纯祖是麻木的,不感觉到这一切。这时有人推他,向他要椅子,他顺从地站了起来,有些羞愧,走到壁前去。王桂英和另外的几个人一路走了进来,王桂英向他点头,他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场面更热烈,更生动,蒋纯祖更阴冷,更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