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11/18页)
张正华觉得他底回答与自己底问题无关,看着他。“是这样的!”他在台上蹲下来,亲密地做手势,“色彩和印象要重复、重复、重复,造成最高的艺术效果--好像梦境!”他说,温柔地笑了一笑。
主要的因为他底亲密和温柔,张正华了解了,同意了,并且快乐了:他觉得他是被指出他底愉快的疏忽来了。他说他非常感谢这个启示--他底先前的那种观点,是从蒋纯祖得到启示的:蒋纯祖反对这种奢华的手法,主要的,反对这位导演--严肃地走了开去,开始调颜料。立刻他便把这个对话向女演员们传播了:他异常钦佩这位导演。
但蒋纯祖猛烈地向他攻击。他说浮华、梦境、是跳舞场,不是艺术;导演可怜到卖弄灯光,正如女演员可怜到卖弄风情。蒋纯祖攻击印象主义,说它是没落的东西;也说这种倾向是水肿病,真的,伟大的艺术必须明确、亲切、热情,深刻,必须是从内部发出的。兴奋、疯狂、以致于华丽、神秘,必须从内部底痛苦的渴望爆发。他说:哈姆雷特是如此,田园交响乐也如此。
他从来没有如此明白而简单地表达过他底艺术见解。以前他觉得一切是痛苦的,混乱的,--就在这种痛苦里,他得到了启示,现在他突然地说了出来,他感到过去的问题都弄明白了。
张正华虽然觉得困难。但他相信导演是对的。他企图调和两种说法。最后他认为戏剧是集体的艺术,一切技术的、外部的效果是必需的。
张正华向导演提到了蒋纯祖底见解,导演轻蔑地笑了一笑。差不多是这样的:每一个导演都带来一种理论,于是这种理论便短时间地在演员们里面统治着。演员们什幺都接受,因为多一种理论,便多一点快乐。随即史坦尼体系流行起来了。蒋纯祖在某一天看到,王桂英从音乐室走了出来,挽住了一位剧作家底手臂,和他一路向外走,用异常柔媚的声音问他;史坦尼是什幺?蒋纯祖不知为什幺感到羞耻。蒋纯祖被指定在演出里面做卖票的工作。他很不满意,但觉得有事做总比没有事做好。在这次的演出里,这个剧团企图压倒另一个剧团,因为后者在相同的时间要上演另一个戏,“阵容同样的整齐”。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大家充满了妒嫉心,但大家认为这是艺术工作上的良好的竞争。这种竞争是,一个剧作家压倒另一个剧作家,一个明星压倒另一个明星,或两个联合起来压倒了一个。那些市侩的文豪,诗人掮客,在这里兴高采烈地吹着喇叭,表扬戏剧界底空前的大团结。高韵在这次的演出里担任了重要的角色:她虚心,严肃、下了很多的苦功。蒋纯祖时常看见她对着镜子偷偷地揣摩一个表情:她觉得最困难的是沉痛的、柔弱的表情。蒋纯祖觉得痛苦。她和一位剧作家底情感逐渐地密切起来了。蒋纯祖在演出前两个星期向她说,他准备离开了。高韵明白他为什幺要这样说,有了沉痛的、柔弱的表情,好像说:“怎幺办呢?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上演前四天,她和这位剧作家底关系明显了,于是蒋纯祖永远记得她底这个沉痛的、柔弱的表情:这是最后的真诚和最后的爱情。在这个表情里,她眼里有温柔的、凄凉的光辉;蒋纯祖觉得自己是整个地爱她,完全纯洁地爱她,他几乎是第一次对她有这种爱情,蒋纯祖没有力量告诉她,她在舞台上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真诚和感动,她不应该相信镜子里面的用女性的媚态做出来的表情。这样想的时候,蒋纯祖明白她和他是分离了。但他底热情绝不屈服,它可怕地燃烧了起来。他明白自己底一切,并且很切实地感到了自己底最后的力量和出路,但他不能征服这种热情:他鼓励它燃烧。他暴乱地强迫高韵,到了使高韵觉得恐怖的程度。在这几天里,他清楚地觉得一切都崩溃了,他是毁灭了;在发疯的心情里他很冷酷地观察着,并且欣赏着这种崩溃,他对自己再无一点点怜恤。
在最初,他理想自由的、健全的、甚至是享乐的生活,他竭力克服他底阴暗的,旧有的感情;其次,到了绝望的时候,他想到结婚等等,他觉得只要高韵和他正式地同居,使别人承认了这种关系,一切便好起来了:在这个社会里有一种名义,做一个正直的丈夫,是一件痛快的、骄傲的事,这种名义,伴随着家庭底伦理,可以强迫高韵顺从,于是他便可以依照自己底意志来训练她。这一套思想很隐晦,他不曾批评它,现在他觉得,他底这一根内心底支柱已经在什幺时候倒掉了;他想到,这一套理论--这个时代底一切结婚,一切家庭,一切这种堂皇的理论,都是虚伪而卑劣的。它们掩藏,并且装饰无耻的色情。在先前的时代,色情赤裸着,这个时代却半赤裸着,这个时代迅速地用一切名义和理论来掩饰色情。人们只谈工作,只谈生活底严肃的需要,人们变得更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