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5/12页)

“泼妇!--”老人微弱地说,笑着看了大家一眼。“没有!”忽然他厉声吼。好像这个声音是从他底整个的身体里面发出来的。他猛力闭门。金素痕拚命地抵着门,冲了进去。

姨姨底小男孩恐怖地大哭了起来。

老人喊仆人们。大家向前跑,但金素痕砸出茶杯来。老人冲出来,喊仆人打她,但她把老人关在门外。

老人死寂地扶着板壁站在门前,传来了男孩单调的,恐怖的哭声,仆人们在恐惧里站着不动。忽然门打开,苍白的、凶恶的金素痕站在门内,在腋下挟着田契文件,在手里抓着砚台。她准备搏斗。

老人看着文契,看着打开了的橱,于是向她扑去。她闪开,跑进大厅。

“抓住她,抓住她!”老人叫,抓住了门柱。

冯家贵向她跑去,但被她推倒了。

“你还出蔚祖来,法院里面见!”金素痕叫,跑出了大厅。蒋捷三扶着门柱,垂下光秃的、巨大的头颅,昏迷了,姨姨跑过来,哭着。抱住了他,冯家贵大声地啼哭起来。

阿芳迅速地走过来。阿芳脸色严厉,走到父亲底脚边跪下。

为了儿女们,又为了身边的这弱小的一群,蒋捷三支持住了。他在第三天,就是农历除夕的前一天动身到南京来。文契几乎被抢光,儿子生死不明--这个家庭是破散了;小孩们是不能生活下去了。但他,蒋捷三底老命还在,他必须最后一次地站起来。于是他站起来,--去做他底最后的一掷。

在动身以前,他命令冯家贵向上海、南京发了电报。他要女儿们寻访蒋蔚祖,要王定和和蒋少祖去南京。

优秀的女儿们又一次鹄立在下关车站,又一次跟着火车奔跑,尖声呼喊。老人带着冯家贵下车,沉默着走过月台。

想到一年前抬下二十口箱子来的情景,蒋淑华哭着。

大家到老宅来。蒋捷三迟钝地坐在椅子里,静听着大家底意见。大家一致地认为蒋蔚祖在金素痕那里。

蒋秀菊说她买通了金家底一个佣人,这个佣人曾经看见过蒋蔚祖。

蒋捷三吩咐仆人去找金小川和金素痕。

下午王定和赶到,当着大家交给老人一笔钱。大家觉得,在老人底厄难里,王定和底这个行动是光荣的。

蒋家底人们全体聚在老宅里;熟人们都赶来了,小报记者也混在中间。在如此优秀的女儿们和如此时髦的女婿们中间,蒋捷三坐在大椅子里,好像是一件奇迹;好像蒋捷三是从另外的世界里来的。大家预料要发生什幺可惊的事。全宅充满了热躁和不安。蒋蔚祖所爱的花坛被毁灭了。

金小川来,说女儿不在家。但他还未谦虚完毕,作寡妇妆束的金素痕便牵着三岁的儿子静静地走进门来了。

父亲和女儿原来都很犹豫:父亲要女儿去,女儿要父亲去。父亲觉得是应该自己去,上车了,但女儿跟着便上了车。

她已获得了一切,在她后面有官僚的朋友和法律,她无可惧怕。但她有些不安,觉得需要考虑一下。终于她底野心胜利。想到蒋家姊妹们在她面前所处的狼狈的地位,她便异常快乐。

金小川明白蒋捷三底愤怒。他显得很卑屈,想证明这件事是不值得大做的。蒋捷三点着头。蒋淑媛走出来骂他,--于是大家看见了金素痕。

蒋捷三瞥了金素痕一眼,看见苍白的、戴孝的孙儿,就移动身体,垂下眼睛。

金素痕注意地看着老人,牵着惶惑的小孩走了过来。

老人凝视着孙儿,忽然他向孙儿招手。小孩恐惧着,于是金素痕低声向他说了什幺,推他上前。

蒋捷三弯腰抱起小孩来,愤怒地拆下他头上的孝带,抛在地上,然后他使小孩坐在膝上,露出了不可觉察的微笑,吻了他一下。

“阿顺,告诉爷爷呀!”金素痕说。

孱弱的小孩不能忍受这幺多的人,这种空气于他是残酷的,他试着挣扎,咬着手指。

蒋秀菊突然绕过桌子,笑着抱过小孩来。她做得很迅速。她向小孩笑着,准备问话,但金素痕凶狠地把小孩夺了过去。小孩啼哭起来。

“把阿顺抱到房里去。”老人迅速地低声向女儿们说。“不行。”金素痕回答。

“抱过去。”

蒋秀菊上前抱小孩,但金素痕狼狈地笑着推开她。小孩哭声更大了。

金小川恼怒地皱着眉,站起来抱小孩,向小孩发出呜呜的声音。但王定和接到了蒋捷三底眼光,迅速地、愤怒地劫过小孩来,挤进房去。蒋淑珍和蒋秀菊走进房。金素痕冷笑着,脸变白了,老人命令关大门。

金小川提起皮袍向蒋捷三走,有罪地笑着;蒋捷三冷酷地看着他,并且猛力击桌子。这个衰老的躯体此刻以前一直死寂地坐在椅子里,但现在它震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