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蒋蔚祖得病以后,金素痕便和蒋家姊妹们断绝了来往。夏天来到的时候,金素痕和自己家里不和,带着蒋蔚祖住到下关江边的房子里去。

她有时去苏州,有时各处去玩--她很苦恼--很少在家。蒋蔚祖对她纠缠愈凶,她便愈狡猾,几乎每次总能逃脱,事情逐渐变成可怕的:很多次蒋蔚祖睡在门口地上,不吃,不动,不要任何人,阻拦她出去或等她回来;等她可怜地俯腰呼唤他,等她向他微笑或流泪。有时蒋蔚祖在深夜里坐在附近的街上,假若她不出来,便坐到天明,或坐到无可奈何的警察到家里来报信的时候。

但金素痕已经没有了眼泪。这一切成了习惯,而这个习惯令她厌恶;这不是心理和生理健康的人所能忍受得了的。她不再顾忌他,她因羞辱而恼怒,告诉看热闹的人们说,蒋蔚祖是她家底穷亲戚。于是她把这个穷亲戚领回家,锁上门,又跑了出去。她过着难堪的、荒唐的、疯狂的生活。她有一个信念,就是,蒋蔚祖不会死。而假若死,她便要到苏州去冲翻蒋家。

一切医药都无效,一切努力都枉然,蒋捷三只有尽可能地给钱了。这些可怖的丑闻--它们传遍了南京--他还丝毫都不知道,女儿们瞒着他。他对于金素痕底悲哀还有着微小的信心(这是和他底世故经验全然不相称的);他认为儿子在养病。痛苦无尽止,事情愈来愈可怖了。处在这种境遇里,既不能离婚,又不能谋杀丈夫的金素痕相信连自己都疯狂了。某一个夜里她挥霍了两千元以上,烂醉地被她底情人带到最淫贱的场所去,--最后失去了知觉。天亮时她穿着薄绸的睡衣不顾羞耻地在外面跑,被警察拦了回来。

但蒋蔚祖在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却多少是清醒的。最坏的是他还有希望,最坏的是金素痕在最初向他流泪,而在每次出去和回来的时候总甜蜜地哄骗他。于是一切都无法挽救了。

在他们底行为成了习惯,而金素痕决然地表示厌恶时,蒋蔚祖变得狡猾了。他不哀求她,但偷偷地跟踪着她。第一次发现蒋蔚祖是幽灵般地追踪着她的时候,金素痕是异常的恐怖,那是在夜里,在一个小巷子里面。于是金素痕以后每次出去总坐汽车。

蒋蔚祖有很多诡计,很多思想,但总无法实行。秋天的时候,他底变狠毒了的脆弱的心做了一个大的决定;假若有证据,便杀死金素痕。这看来是很简单的--他动手做了。

第一天他出去买手枪。当然他不知道在哪里买,并且别人绝不会卖给他的。他跑遍了下关的店家和黑市,于是想到夜里到警察底身边去偷。但他立刻便注意到街上的警察都是并无手枪的,都是大枪或木棍。

“哈,我是这样的痴,如此的蠢!刀子不是一样?刀子是街上都有得卖的!所以就不必急着买,而要先捉她!”蒋蔚祖向自己说。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个决心持续了一个星期--,蒋蔚祖没有捉到金素痕。“让他们来家,最好让他们来家,我要发疯,就有证据了!”他想,于是换了清洁的衣服,向金素痕说要到姐姐处去住两天。天晓得他在哪里混了一天,夜里他藏着刀子回来了。但佣人说,太太在他走后便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于是他决心等一下。金素痕午夜以后,还没有回来。他走出、走进、撞东西、捶胸膛。

“我要睡在地上。我要睡在门口,啊,我又疯了,不,我没有疯,我永远不动,不听她,让她哭,喊我,我不动,她认为我死了,是的,我死了!那幺她就伤心,自己把什幺都说出来了!她要说她对不起两岁的儿子,她对阿顺说对不起我!就说另外的男人!”蒋蔚祖说,“啊,她现在在何处?是否和别人睡觉。但是我已经说过,我不管,我要死了!不,最好明天叫阿顺来,可怜的儿子啊!这是禽兽的世界!禽兽的父母!禽兽的夫妻!那幺,我应该死了!但是她是不是还爱我呢?不,我顶好像庄子那样做做看!不过,假若我真死了!那幺爹爹怎样啊?”他说,“不,这是禽兽的世界,我已经是禽兽!所有的诗书礼义,所有的人伦毁坏无余了!但是,假若我真的死了!那幺我便看不见这个房间,好漂亮的房间呀!里面住着禽兽呀!我也就看不见她了!那时她便和别的男人睡觉去!我终究不能死呀!”

他在房里走动着,不停地摸刀子,他底眼睛燃烧着。“我底名字叫做蒋蔚祖,我还有一个号,但是我底名字有什幺用?我小时聪明温顺,在苏州没有人比我做得更好的诗文,写得更好的字了,但是我做了什幺?大家都说我讨了好看的、天仙一样的老婆,大家都说我有了儿子,然而,我确实没有!这只有我自己晓得!那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家庭不也是一样?但是他们好像是有事做,不发疯!他们竟然不发疯!他们这些人,一天到晚来来去去哭哭笑笑,谈国事谈私事,好像是过得顶好!啊,多幺黑暗啊!我记得从前我在一切地方都觉得别人好,我们是受了谦逊有礼的家教!--好了,够了!何时完结,我们太宽大了!女人有什幺值得迷恋!但是,可怕呀!她多幺迷惑我啊!怎样好,怎样好,禽兽地活着呢还是禽兽般死呢?我死了她会哭幺?伤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