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3/16页)

蒋蔚祖蹲在她身边凄凉地啜泣着,脸部温柔、动情,像小孩。

金素痕大声叹息,脱下皮鞋。

“把拖鞋拿给我。”她说。“疯了啊,我们都疯了啊,两个疯子啊!”她说,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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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川在做六十岁生日的前两天托大女儿来找金素痕,要她在生日那天一定带蒋蔚祖回家。金素痕向姐姐诉了苦,咒骂了父亲,但没有回答到底去不去;第二天她回家和父亲提起了房租的事(他们是为这个吵架的),其次又提起古玩的事,要父亲归还。金小川让了步,于是第二天蒋蔚祖夫妇回到家里来。

金小川有很多原因要女婿女儿回家。首先,关于蒋蔚祖夫妇的谣言传得很厉害,这些谣言多半是怪诞的,金小川怕苏州知道;其次,他正在和那个名律师为儿子底离婚进行诉讼,这次做生日的主要目的便是拉拢和这个诉讼有关系的某些人,而在这个场面里他需要金素痕底帮助。他并且需要蒋蔚祖底出现的帮助,因为那个名律师举了例,说他们家底婚姻完全是以骗钱为目的。--他想当众表示他对蒋蔚祖是如何的关切、严谨、慈爱。

这个宴会是非常的热闹的。头一天晚上金小川便开始摆设赌场,并且搜罗了夫子庙底名歌女来家。到场的人有法官、推事、律师和亲戚们。金小川奔跑得焦头烂额,当天早晨七点钟还跑到法院里去找客人:他怕他们不来。

最后,他指点了一切,换上了长袍马褂,笑容可掬地走进走出,向所遇到的一切人点头。遇到厨子,他说:“啊,有了吗?配到了吗?好极了,干净点,有赏!”他向西装笔挺的儿子说:“啊,换了领带?好看!今天,记着,你要有礼貌。”

金素痕和蒋蔚祖来到时他特别笑容可掬,好像他们是客人。

“啊,好了吗,唔,长胖些了!要多吃东西!今天天气不错!”他说,拍蒋蔚祖底肩膀,实验他底关切和慈爱,这是他立刻就要表演的。

客人愈来多,屋里愈纷乱,他笑得愈紧张,愈快乐。金素痕穿了深绿色的、长得拖地的旗袍,带着轻蔑的、不经心的、愉快的神情走了进来,向一切人点头,高声地说着话。她不注意任何人,但向任何人说话,因此感到这些人是一个流动的,可以控制的整体--这是她底战场。她开始笑得更愉快,向年轻的推事先生说到日本武官柴山底滑稽故事;向律师先生说到日本飞机底速度和效能;又向某位穿长袍的老先生说到张学良。

然后她转向几位年轻的太太。

“啊,真了不起,国家大事放在他们手里呀!”她挥手帕,笑着。

“你想,金小姐,国家大事怎幺会在我们手里。真是!”留须的,瘦长的法官先生忧愁而滑稽地说,看着手。“要打手心!”金素痕笑,表示谈话完结,迅速地走进正在赌博的房间。

金小川走近呆坐在椅子里的蒋蔚祖,向他笑着,使大家注意他(大家早已注意他),于是称赞他底文雅,并且拍他底肩膀。然后他坐在他底旁边,翘起了腿,向法界底人们提起他底诉讼。

大家带着忧郁的表情听着他。

“我金小川老了,这些事情也足以令我疲乏!”他以异常宏亮的大声说,笑着摇头。“小儿底婚事,原是他们自己做主的!他们在学校里恋爱,真的是如此!他们要离婚,当然就离婚!各位,现在是民国啊!又不肯离婚,又要说什幺钱!各位,哪一本法律条文里有?哪一本里有?哪一位找出来我白送他十万!他还是律师!--我金小川这回是被告,我就不说话,看他们怎样解决!--没有路子,钱就没处花,”他小声向年轻的推事先生说。“他底老人家就跟我说过,”(他指蒋蔚祖)“说打官司要正直,花钱也就正直!我这个人治家是向来让儿女们自由!我并不是老式人!”他大声说。“是的,是的。”瘦长的法官先生说:“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私下了结怎样呢?”

“这个,要看他!--这种人家真是混蛋!这种混蛋人家!下回各位看吧,我一上庭就骂--现在是民国!”金小川叫。

法官先生笑了笑,站起来走进房。于是金小川凑近年轻的推事耳语,并且霎眼睛,比手指;年轻的推事先生不住地笑着点头,不住地从微笑变严肃,好像他极同意金小川所说的。房里有哄笑声,年轻的推事先生露出快活的、好奇的表情,笑着,不住地向金小川点头,走了进去。

“唉,中华民国怎幺得了喔!”金小川说,盼顾,笑着看着蒋蔚祖。“啊,高兴吗?”他谄媚地笑着说。在思索着什幺的蒋蔚祖透露了疯人底微笑。金小川摇头,走向肥胖的律师,抓着这位律师底手臂向他耳语,并且推他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