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

差不多五年前,在中国的一个重要的城市里,出现了一个昂贵的楼盘,耸立在这个城市最为繁华的中心地区。这幢高达四十多层的楼盘里,有六套顶级公寓,每套面积在二千平米。装修十分奢侈,所用的材料和厨房卫生间用具都是世界的顶尖品牌。这六套顶级公寓刚刚开始销售,立刻告罄。

第一个买下其中一套价值一亿多元人民币公寓的人,并非是引人瞩目的地产商、金融投资商或者IT行业的新贵,而是一个在中国的经济浪潮里很不起眼的血头,就是卖血的组织者。这位富有的血头出手阔绰,一次就付清了全额房款。于是,我关于草根的故事可以娓娓道来了。

我在一九九五年出版的《许三观卖血记》里面,塑造了李血头这个人物,这是我医院里的童年经历在虚构世界的延伸。我在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草根的词义在汉语里十分单纯,仅仅是草的根须而已。几年之后,我们从英语里进口了全新的词义,草根广义地成为了非主流和非正统的弱势阶层的代名词,然后迅速风行中国社会。

在我记忆中,这个在医院里负责收购农民血液的人,也像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不过他的白大褂十分肮脏,尤其是屁股和胳膊处黑乎乎的。他的嘴角整日叼着烟卷,前来卖血的农民都尊称他为血头,用书面语解释,就是血液的领导。

这个血头在自己的血液世界里建立了不言而喻的权威。虽然他在医院里的地位低于一位最普通的护士,然而他精通日积月累的意义,在岁月里悄无声息地建立了自己草根之王的地位。在那些因为贫困或者因为其他更为重要的理由前来卖血的农民眼中,他有时候就是一个救世主。

在过去的那个时代里,所有医院的血库都库存丰足。他从一开始就充分利用了这一点,让远道而来的卖血者在路上就开始了担忧,担忧自己体内流淌的血能否卖出去。他十分自然地培养了他们对他的尊敬,而且让他们人人都发自内心。接下去他又让这些最为朴素的农民明白了礼物的意义,这些人中间的绝大部分都是目不识丁者,可是他们知道交流是人和人之间必不可少的,礼物显然是交流时最为重要的依据,它是另外一种语言,一种以自我损失为前提的语言。正因为如此,礼物成为了喜爱、赞美和尊敬之词。就这样,他让农民们明白了在离家出门前应该带上两棵青菜,或者是几个西红柿和几个鸡蛋。将青菜、西红柿或者鸡蛋献给他的时候,也就献上了赞美和尊敬之词,如果空手而去等于失去了语言,成为聋哑之人。

他苦心经营自己的王国,长达几十年。然后,时代发生了变化,所有医院的血库都开始变得库存不足了,买血者开始讨好卖血者,医院里血头们的权威摇摇欲坠。他并不为此担心,这时候他已经退休,反而捕获了这个机会,成为了一个乡真正的血头,不再是传统意义上医院的血头。这个血头十多年前已经去世,他在去世前完成了一个壮举,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父亲在一九九五年底读完了《许三观卖血记》,在电话里讲述了这个血头退休以后如何富有起来的故事。在中国市场经济蓬勃兴起之时,这个血头发现了当时血液的价格在各地有所不同,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组织了近千名卖血者,长途跋涉五百多公里,从浙江到江苏。跨越了十来个县,将他们的血卖到了他所能知道的价格最高之地。他的追随者获得了更多一些的收入,而他自己的钱包则像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鼓了起来。

我可以想象,这是一次杂乱的漫长旅程。我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手段,使那些平日里最为自由散漫同时又互不相识的人,吵吵闹闹地组成了一支乌合之众的草根队伍。我相信他给他们规定了某些纪律,并且无师自通地借用了军队的某些编制,他在这杂乱的人群里挑出十多个人,给予他们有限的权力,让他们尽情展示各自的才华:威胁和拉拢、甜言蜜语和破口大骂并用。他们为他管住了这近千人,而他只要管住这十多个人就足够了。

这次集体行动很像是战争中移动的军队,或者像是正在进行中的宗教仪式,他们黑压压的能够将道路铺出长长一截。男人之间的斗殴,女人之间的闲话,还有偷情中的男女,以及突然来到的疾病击倒了某些人,当然也有真诚的互相帮助,可能还会有爱情发生……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支队伍,能够比这一支卖血的草根队伍更加五花八门了。

我在想,这个我童年记忆中的血头如果不是过早去世的话,他积累下来的财富同样可以让自己住进豪宅。当然不能和我前面说到的那个大城市里的血头相提并论,那个住进价值一亿多人民币顶级公寓的血头,拥有更为壮观的权威,据说他领导了十多万的卖血者。这是今日中国的现实,虽然每个卖血者被组织起来去卖血需要上交一些费用,可是仍然多于自己单独卖血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