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袖(第5/7页)

到了晚上,我们和尼共(毛)解放军军官联欢,酒过之后我们全体起立,放声高唱文革时将毛泽东诗词改成的歌曲《长征》。我们用中文唱,尼共(毛)解放军用尼泊尔文唱,尽管歌唱者的心态不尽相同,可是两种语言唱出来时,像是只有一种语言。

文革的时候,不仅毛泽东的诗词,就是毛泽东的语录也都被谱写成了歌曲。大人会唱,孩子也会唱;有学问的人会唱,文盲也会唱;人民群众会唱,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也都会唱。从这个角度说,毛泽东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具影响力的歌词作家。

与此同时,毛泽东的诗词和语录也在我们的生活里无处不在。从城市到农村,从砖墙到土墙,从屋里到屋外,布满了毛泽东的诗词和语录,还有毛泽东如红太阳一样金光闪闪的头像。我们吃饭的碗上印有毛泽东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喝水的杯子上印有毛泽东诗词:「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毛泽东的诗词和语录让我们在日常生活里时刻触景生情,当我们睡觉时,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印着「在大风大浪中奋勇前进」。

厕所的墙上印着毛泽东的头像,痰盂上印着毛泽东语录。今天来看,觉得这两个地方不应该出现毛泽东,可是当时竟然无人指出这一点。当时人人都这样说:「毛主席就在我们身边。」

我曾经相信毛泽东时刻都在我的身边。我做了好事,他老人家会高兴;我做了错事,他老人家会失望。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晚上梦见毛泽东。我总共梦见过他三次,有一次他走到我身旁,亲切地摸着我的头发,和我说了几句话。为此我激动无比,喜气洋洋地去告诉小伙伴们,说我梦见毛主席了,毛主席还摸着我的头发和我说话。让我伤心的是,没有一个小伙伴相信我梦见毛主席了,他们说我是在吹牛,他们说:「你怎么可能梦见毛主席?毛主席怎么可能到你梦里来和你说话?」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小伙伴们没有说错。「毛主席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超现实,毛泽东金光闪闪的头像和毛主席红色字体的语录,以无处不在的方式营造了这个超现实。真正现实中的毛泽东,对于我们来说是那么的遥远和虚幻,只是存在于某个象征之中。我和毛泽东之间的真实距离,如同我童年的伙伴们所说的那样,就是在梦中也不会相遇。

文革时期,我们小镇上有个人去过一次北京,这个人回来以后声称和毛泽东握手了,他热泪盈眶地告诉我们小镇的群众:毛主席亲切地握住他的手,亲切地问他叫什么名字?时间长达四秒多,然后别人的手抢走了毛主席的手。他万分可惜地说:「差一点点就是五秒钟了。」

这个人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们小镇的英雄,我经常看到他背着一个黄绿色的军用书包,在街上神采飞扬地走去。他的右手因为和毛泽东的右手接触过,整整一年没有清洗,看上去似乎比他的左手粗大了一些,又黑又脏像是熊掌。我们小镇上认识他的人都去和他的熊掌握手,然后喜滋滋地互相说:「我握了毛主席握过的手。」

我长大成人以后,有时候会和来自中国不同地区的朋友们共同回忆文革经历,时常说起这件往事,然后知道朋友们生活过的地方也都有这样的人,有些地方不止一个。我开始怀疑这个过去的小镇英雄可能是在吹牛,毛泽东的手是那么容易握到的?我心想他可能是挤在天安门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里,接受过毛泽东的检阅,就是那种远远地看到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的检阅。他隐约看见了毛泽东的手,然后虚构了和毛泽东的握手,当我们小镇上所有的人都坚信不疑之后,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那时候,毛泽东像太阳一样金光闪闪的头像总是在天安门城楼之上,而且毛泽东头像的尺寸明显大于天安门城楼。我几乎天天要看到这样威风凛凛的头像,在我们的小镇的墙上随处可见,我们几乎天天唱着这样的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我曾经有过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我大约十五岁左右,站在广场中央,背景就是天安门城楼,而且毛泽东的巨幅画像也在照片里隐约可见。这张照片并不是摄于北京的天安门广场,而是摄于千里之外的我们小镇的照相馆里。当时我站着的地方不过十五平方米,天安门广场其实是画在墙上的布景。可是从照片上看,我像是真的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唯一的破绽就是我身后的广场上空无一人。

这张照片凝聚了我童年和少年时期全部的梦想,或者说也是很多居住在北京之外的中国孩子的梦想。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差不多所有的城市和小镇的照相馆里,都有一幅天安门广场的布景,满足人们画饼充饥的愿望。因为对很多生活在北京之外的人来说,天安门城楼似乎就是毛泽东的家。我站在虚拟的毛泽东家门前拍下了一张照片,可惜的是这张照片后来遗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