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

我在写下这个词汇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写错了,或者说写得不像是「人民」。我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睁开眼睛后觉得它有点像了;我再次闭上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写错。这个词汇就是这样,让我有时候陌生,有时候熟悉。

我不知道在今天的汉语里,还有哪个词汇像「人民」这样处境奇怪,它无处不在,同时又被人视而不见。今天的中国,好像只有官员们还在张口闭口说着「人民」,人民却很少提及这个词汇,或者说正在遗忘它。多亏了官员们的唾沫,这个词汇才显示了自己仍然存在。

在过去,这个词汇曾经是那么的显赫。我们的国家叫「中华人民共和国」;毛主席说「为人民服务」;当时最重要的报纸叫《人民日报》;我们这些单个的人民天天说:「一九四九年以后,人民当家作主了。」

在我童年的岁月里,「人民」是和「毛主席」一样了不起的词汇,我刚刚认字的时候,最先学会的就是这两个词汇,然后才学会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年幼的我曾经认为:「人民就是毛主席,毛主席就是人民。」

当时正在经历文化大革命,我得意洋洋地到处宣布自己的发明,我看到很多疑惑的表情,他们似乎觉得我的发明有待商榷,可是没有一个人明确表示反对。那时候人人谨小慎微,只要说错一句话,就有可能成为反革命分子,从而家破人亡。我的父母听到我的发明时也是这样的表情,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拐弯抹角地表示:这句话好像没有说错,可是最好不要再说了。

这是我童年里最重要的发明,我舍不得不去说,我继续将它挂在嘴边。有一天我突然为自己的发明找到了证据,那时候流行这样一句话:「毛主席在我们心中。」我发挥了这句话,我说:「每个人民心中都有毛主席,毛主席心中有什么?有我们全部的人民。」所以「人民就是毛主席,毛主席就是人民」。

我看到疑惑的表情在我们的小镇上逐渐消失,有人开始点头表示同意,有人开始也这么说了。先是我的小伙伴们这么说,接着大人们也这么说。

当很多人都在说:人民就是毛主席,毛主席就是人民。我的危机感出来了,革命的年代里是没有专利的,我发现自己作为发明者的身分正在迅速失去。我到处申明:「这句话是我第一个说出来的。」

可是没有人对此有兴趣,最后连我身旁的小伙伴们也不承认这句话是我的发明,面对我的据理力争,或者可怜巴巴的哀求,他们个个摇着头说:「大家都这么说。」

我开始伤心,甚至后悔莫及,后悔将这个发明公诸于世,我觉得应该将这个“发明永远藏在自己心里,不让任何人知道,独自享用一辈子。则这些年来,西方惊讶中国的巨大变化。历史在中国就像川剧中的变脸,短短三十年,一个政治至上的中国,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金钱至尊的中国。

当历史转折的时候,总会出现某个标志性的事件,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事件就是如此。北京的大学生走出校门,汇集到了天安门广场,要求民主自由,同时反对官倒。由于政府拒绝与学生对话的强硬立场,学生开始绝食,市民们走上街头声援绝食学生。当时市民对「民主自由」其实兴趣不大,吸引他们大规模加入到这个运动中的是「反对官倒」的口号。那时候邓小平倡导的改革开放进入了第十一个年头,虽然改革带来了物价上涨,可是经济稳定增长,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农民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九0年代工厂的大规模破产倒闭还没有来临,很多人还没有成为受害者。当时的社会矛盾并不突出,不像今天的社会到处燃烧着怒火,当时的社会仅仅是洋溢着怨气,对一些高官的子女们利用国家的资源发财致富不满,这样的不满情绪在反对官倒的口号里聚集了起来。现在看来,当时少数人「官倒」的腐败和今天大规模的五花八门的腐败比较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从一九九0年代以来,中国腐败增长的速度和经济的增长一样惊人。

这场席卷中国的如火如荼的群众运动,在六月四日凌晨的枪声里很快安静下来了。同年的十月,我再次去北京大学的时候,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了,天黑之后未名湖畔出现了一对一对恋爱的身影,学生宿舍里传出来搓麻将的声音和背诵英文单词的声音。仅仅过去了一个夏天,一切都改变了,仿佛春天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此巨大的反差似乎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天安门事件标志着中国人政治热情的一次集中爆发,或者说标志着从文革以来积累起来的政治热情终于一次性地释放干净了。接下来挣钱的热情替代了政治的热情,当万众一心挣钱的时候,一九九0年代的经济繁荣自然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