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史铁生(第3/5页)

一九八五年十月三日,一清早他就到了我家,神情显得特别沉重,他只说了两个字“噩耗”,然后拿出刚刚收到的西藏青年女作家龚巧明遇难身亡的讣告。我们都被这意外的消息惊呆了,谁也说不出一句话。长时间的沉默。他说:“错了,全错了!死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她!”龚巧明是我有生以来最尊敬的女性,一九七九年我们认识时,她还是四川大学的学生,已经有了个五岁的女儿。她的小说《思念你,桦林》表现了一位女性作家的细腻、柔美,就像她的人一样,晶莹、洁白、高贵,她执著追求的人生哲学深深地影响着我,她待人热情、善良、真诚的态度极大地改变了我。时至今日,我仍然感到,如果我在生活中忽略了这些影响,我将无颜面对亡友的在天之灵。也许,这就是人之所以需要朋友的真正意义吧?巧明和铁生认识是在她去了西藏以后,她送给他一把漂亮的藏刀,现在还端放在他的书柜里。就在那年初春,她来北京出差,还请郑义、铁生、我和我爱人在东兴楼吃饭,半年以后,却无端地死于车祸。据她的姐姐说,她的遗体葬在拉萨的公墓,她上小学的女儿小妮子在葬礼上焚烧了一封长长的信……现在,当我写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觉得就像发生在昨天,她仍然穿着那件橘红色的滑雪衫,站在西藏晶莹的雪地里,高原的太阳照着她,她微笑着通过山口向人们走来……我没想到,巧明的死会如此震撼铁生,他和我们一起,摇到团结湖通知北岛,又摇到戏剧学院通知万之。他嘱咐我,一定要尽快发一封唁电,嘱咐我一定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郑万隆和李陀。一直到分手他仍然一遍又一遍地说:“她有爱人有女儿,死的不应该是她,而应该是我。”我相信,不是他要这样说,而是他想不到可以不这样说。如果他的死能使巧明起死回生的话,他是绝不会犹豫的。

如果你不光是读过他的作品,不光是仅仅见过他一面,而是同他交谈、交往,那么他给你留下的这些交叉、矛盾、模糊的印象,就会被他具有的吸引力糅合在一起。不只是他的喜怒哀乐,就连他不管春夏秋冬总是喝凉开水的习惯,都是他个性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假象。

小伙子们到他那儿谈球赛、谈长跑;姑娘们到他那儿去谈失恋的痛苦、谈对爱情的渴望;母校清华附中的女生去向他讨教人生、北京四中的男生去向他学习写作;老同学生了孩子让他给取名字、年轻朋友找了对象请他给当参谋;王安忆给他寄来了手织毛衣;内蒙皮鞋厂为他特制了棉靴……

是怕他孤独吗?是。也不是。更多的时候是感到孤独的时候都愿意到他那里去聊聊。这些年,每当我有什么烦恼时,已经习惯于先去找他一吐为快。并不是他能提供解除烦恼的妙方,而是你不用为自己的软弱或尴尬的处境而难为情,他绝不因自己的不幸而蔑视别人的不幸。他给予别人的,不是枯燥的说教,说几句迎合口味的话更不是他所擅长的,他给予的—至少,给予我的,总是他最宝贵的财富—对人生的苦苦思索。这是他能够写,而且写得好的依据。然而,他不像许多人那样,把自己的发现埋在心里,不告诉别人,生怕别人“偷”去。情感—欢乐也好,痛苦也罢,是任何旁人所无法取代的,分享或分担都极其有限,充其量是到他那里去说、去哭、去笑。这就够了。我们常说,人生充满爱,然而当我们扪心自问,你有多少时候、给过别人多少爱的时候,你才会懂得,能够耐心地倾听,陪着你哭陪着你笑的朋友具有怎样的意义。

也许有人认为,他活着,而且快乐,是因为写作,因为写作的成功。我认为这话只对了一半。的确,他一直在写,用心血而不是用墨水在写。他希望自己写得尽量好,但并不奢求百发百中。在他看来,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是允许发而不中的,否则就成了神枪手而不是艺术家。事实上,有些作品,他自己和读者都并非满意。他写作的速度很慢,一个短篇有时得写几个月,一个句子不满意,他能翻来覆去修改一天,写了上万字的稿子,只要不满意,撕了他也不觉得可惜。他坐在轮椅上、躺在床上欣赏聚在他周围的人的怪癖,观察人们情绪的起落,从别人无意识的谈话中搜集素材,他的许多构思都是想了几年而不是听任一时的灵感。

我从未看到过一个知名作家面对崇拜者,尤其是面对真诚的赞扬,会显得那么不知所措;也从未听说过一个在文坛上被承认的青年面对新闻界会显得那么踌躇不安。一九八五年初,《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获奖,全国数十家报刊、电视台的记者、编辑蜂拥到他家,把他“围困”起来。他是又怕、又烦、又愁。我们在一起商量“突围”的办法。我建议他白天到朋友家去躲躲,但都因为房门太窄手摇车进不去、房间太小轮椅转不了弯儿或楼梯太高上下不方便而告吹。无奈,在冬天最冷的日子里,他只好全副武装,到地坛公园去“逃难”。好像是故意捉弄他,他躲了,倒没有一个人来访,他一在家,来访者又连续不断。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都恨起了我的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