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史铁生(第2/5页)

提起这样的境遇,人们往往会想到忧郁、凄凉、孤独这些字眼,想到一个夹着纸烟,闷闷不乐、敏感而又古怪的形象。但是,这种形象不属于他,他代表的是无论怎样冷酷的境遇都具有的积极的一面。只要见过他笑的人,就绝不会认为我的话有丝毫的夸张—他笑起来十分热情,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时还透着几分孩子般的狡猾,像是对某个恶作剧彼此心照不宣似的—你绝不可能在他那个年龄的其他作家的脸上看到那么单纯而又灿烂的笑。

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力描绘一个尽善尽美的形象,就如同对他的作品—我爱他的作品,但我说不清楚,是他作品本身的魅力呢?还是因为它们生动地反映了他写作时的心境和生活?我没法退回到一个对他一无所知的读者的地位,把那些作品仅仅看成是一篇小说;同样,我也无法像一个崇拜者那样,把他仅仅看成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或一个身残志坚的英雄,我所能介绍的,是另外一个史铁生,是一个具体的、实在的、在北京一个大杂院中一间普普通通的平房里活动着的史铁生。

如果说他有什么特别的话,最突出的要算是嘴馋并且胃口好。他爱吃肉,又正好属虎,所以朋友们都叫他“食肉动物”。他喜欢所有好的和好吃的东西,对文学的迷恋都远不如对吃的迷恋。患尿毒症住院,高烧连日不退,大有活不下去的危险,他躺在病床上,想的全是吃,把生平能想到的东西像过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可惜筛选出最想吃的是猪蹄。好在,他并不特别挑剔,对于那些杂七杂八的红白下水、蹄子、脑子,不管是猪的、牛的、羊的总是一视同仁。有的人馋,但苦于吃不下,他可总是来者不拒。煮好的茶鸡蛋放在桌上,他一会儿吃一个,压抑了又压抑,还是能连续吃六个而不觉得满足;买来的豆腐丝,还没等做成菜,他就一撮一撮全抓着吃了。无奈,怕他吃坏了,他父亲只好像防猫或防老鼠一样把吃的东西紧着收起来。在他的嗜好中,尤以北京风味小吃为甚。因为地坛庙会有小吃,开张第一天我们就去了,吃了爆肚、炒肝、茶汤、豌豆黄还不算,又买了灌肠、白水羊头带回家接着吃,边吃还边给来做客的法国朋友讲各样小吃的来历和吃法。他常给我这个不正宗的北京人讲街头挑担、夜晚叫卖的旧景,还每每感叹北京小吃的今不如昔。当然,如果你问他烤鸭或炒肝哪个更好吃,他肯定会说是前者,但是他总也脱不掉“土”劲儿。如果让他选择,他宁愿每天吃炒肝而不愿每天吃烤鸭。看到他托着碗吃炒肝时的那个香劲儿,那种有滋有味的模样,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个精于品味北京小吃的美食家的形象。

谈这些似乎不太雅,但这确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他作为一个孝子要为父亲操持生日家宴,作为一个兄长要为妹妹准备结婚的陪嫁一样。他接受他所看到的现实世界,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的身上充满着矛盾和变化。

刚得病的那几年,有人嘲笑他的腿,他说他恨得想抱着炸药包冲过去,和那些人同归于尽;现在有人嘲笑他的腿,他有的不再是恨,而是怜悯。一次,我们骑车推着他的轮椅去紫竹院公园,路上一个警察硬说我们是扶肩并行,要扣我们的自行车,还要让我们去派出所罚款。他怎么容忍得了这种欺侮!便和警察吵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火,气愤得直发抖,大有要拼命的意思。几年之后,他看到一个警察训斥一位骑车带孩子的妇女,等耀武扬威的警察罚了对方钱把妇女打发走了以后,他把车摇过去,心平气和地对警察说:如果你自己的妻子每天必须要带着你的孩子送幼儿园的话,你又会怎么想?大家活着都不容易,应该心怀善意。

他变了,变得平和了,变得洒脱了,变得宽容了。丁玲曾经邀请他和几个青年作家到家里座谈,由于对名人的敬,也由于对名人的畏,他拒绝了。后来,丁玲的秘书张凤珠同志又一次去邀请,他才答应去。过了没多久,丁玲去世了,他用一张白纸写了挽词来表示自己对这位文坛前辈的悼念。他对我说:年龄可以是一堵墙,但墙可以有门和窗。一个人,不管有什么样的政治见解和文学主张,只要是真诚的,是自己的,她(他)的死都是一座纪念碑。

以前,有人为什么事征求他的意见,他总是竭力用自己的观点去说服别人。比如对爱情的看法。他认为爱情的标准应该是或者一百分,或者零分,对于除此以外的其他恋爱观念他总是很不以为然。现在,他的思想方法改变了,他认为任何观念都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重要的是要符合双方的意志,强加是最最错误的。所以现在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他总是引导别人弄清楚双方的意愿。似乎这很现代,可他自己却仍然传统。强烈的怀旧情绪、浪漫的理想主义色彩很难使人和他的经历联系起来。小学校的一棵白杨树,一个扎着翘翘辫总是和他争第一的小姑娘,使童年的回忆罩上了一圈儿玫瑰色的光环。为此,他常常摇着车到他母校的门口去转转;吹糖人的小贩使他对奶奶的怀念变得那么真切、那么温暖。为此,他追上去买两个,像是完成了一个宿愿;除夕夜,从“小板凳、摆一排”唱到“让我们荡起双桨”,从《三套车》唱到《走西口》,唱出了他三十多年歪歪斜斜的脚印和颠簸的车辙……在这往昔的回味中,他舔干净自己的伤口,丢下了许多委屈和怨恨,但却不曾忘记如何去同情、如何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