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中的日常生活(第7/9页)

一个号一般住三个人,偶尔也会住四个,这种时候我们都会心烦,好像在监狱里睡觉挤带来的烦恼,远远超出了坐牢本身的烦恼。那天正是四个人挤着,刚好够铺下四条被子,我的位置靠墙,新来的杀人犯紧挨着我睡。半夜牢门突然哗啦啦地开了,我睡眼惺忪地转过脸,发现杀人犯正用一条红布腰带勒紧了自己的脖子,满脸憋得通红,她的眼睛长得本来就凸,这下更显得像是要暴出来。队长走进来用剪子把裤带剪断,就把她带走了。我们三人被吓得不敢再睡,为人能不能自己把自己勒死而争论不休。自杀在狱中是要受惩罚的,她回来时戴上了背铐,我们看着她爬上床铺,然后用脚一点儿一点儿把被子勾起来,再用牙齿咬着盖在身上。队长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我们谁也不敢帮她一个手指头。从那天起大家都不得安生了,她白天黑夜地嚷疼,然后喊队长再被队长训,我们虽然烦她,但看着她提不上裤子吃不上饭还是得帮她。说来也奇,她的胳膊长,弄来弄去地从屁股底下钻到了前边,背铐成了前铐。到了打饭、放茅、放风的时候,她从下面一钻又成了背铐,队长一点儿看不出来。更离奇的是,这样一来二去的,铐子不知怎么竟然坏了,全然成了摆设。就这样像捉迷藏似的,过了一个多月才被发现。很快她就走了,不会是释放,很可能是去服刑,但她戴铐子的故事成了狱中的黑色幽默,应该说是一个荒诞派作品的好题材。

我还看过另一个长期戴背铐的。把我调进她的号是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对这个日子应该比较敏感。那天早上气氛就很异常,队长们的脸比平时拉得更长绷得更紧。小荣说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哀乐声,我们正议论这哀乐是为哪位大人物而奏,就听到队长在门外开锁的声音。我们以为议论被队长听见了,一个个吓得不敢出声。队长小声说:“你,收拾东西出来。”一般筒道里有点儿声音,所有的犯人都会竖起耳朵听,因为队长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小,而不准叫犯人的名字则是队长们的“监规”。我们没有代号,所有人都是第二人称“你”,如果没有手指的配合当然就分不清是哪个“你”。那天队长说的是“你”,分明指的是我。“收拾东西出来”这句话在狱中是最暧昧的语言,你别想从队长的语调和表情判断那句话的背后是手枪还是玫瑰。我是第二次听到对我说这句话,最后一次跨出牢门时我听到的也是同样的话,一个字都不多也一个字都不少。我紧张而又狼狈地把东西都堆在房门口,队长锁了这扇门去开另一扇门,这时候号里的人根据开门的声音肯定知道我并没有离开这个筒道,而我也明白了,这次“收拾东西出来”的背后,既没藏着手枪,也没藏着玫瑰。

东西搬进去后,队长把我叫到管教办公室去谈话。管教是队长们的队长,她的眼睛像是两颗五光十色的宝石,说不出是什么颜色,而且她总是眯着眼,好像不适应白天的光线,那简直就是一双真正的猫眼。这次谈话和上一次相比要和颜悦色得多,先是问我想不想家,家里是否给我送过东西,还说看我年轻给我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让我相信政府,认真对待这次考验,争取早日出去与家人团聚。我听得一头雾水,但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回到号里没多久,当天的《人民日报》就送来了,头版头条是周恩来逝世的消息。不一会儿别的牢房就传出了哭声,队长的眼睛个个也是红的,所以任由犯人们哭,借着这个机会,犯人们新仇旧恨自艾自怨,一时间哭声连成一片。我刚调进新号里的一位中年妇女看到报纸开始大骂周恩来。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调我来这个号,因为我的“反动”观点之一是反对江青利用批林批孔批周公,和她的政治观点正好相反。她个子小,头发盘在脑后,挺文雅的样子,即使说这些话时也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我弄不明白,这样一个看起来很弱的女子,有什么理由在监狱里还敢这么放肆。中午打饭时,她趁队长不注意跑到楼道里喊,终于被拉走,开始了长达好几个月戴着背铐的生活。

出狱后我才知道悼念周恩来时全国空前的盛况,不久发生了“四·五”天安门事件,牢房里开始人满为患。我想,如果她不是在监狱里而是在大街上喊那些话,说不定早就让愤怒的群众用石头砸死了。很快我就断定她是个精神病人,她的丈夫是公安部的,言谈话语中她常提到谢富治,她受刺激的原因一定与政治有关,与线上的人物有关。断定她是精神病人的另一个理由是,她有常人没有的忍耐力。她的胳膊没有那个杀人犯那么长,不可能从屁股底下钻来钻去,她的运气也没有那个杀人犯那么好,手铐好着呢,看不出短期内能坏。不到一天,她的手就肿了,没几天,就肿得像馒头似的,并且又紫又黑,皮肤薄得像是一碰就破,接着胳膊也肿了,到最后,铁铐深深地嵌到肉里,一点儿活动的余地都没有了。但是她从来不说疼,也不像那个杀人犯只要见到队长就要求摘铐子。看着她吃饭时把窝头放在床沿上趴着啃,我开始给她喂饭,看她的头发乱成一团我开始帮她梳头,放茅时帮她穿裤子,有热水的时候还给她做热敷。有时候,我会劝她向队长认错,请求把铐子摘下来,否则,时间长了手臂很可能会残废,她却总是无所谓似的微笑着摇摇头,然后便祥林嫂一般自言自语地说:“让他死,太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