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第3/4页)

“我说,我又想住城市,又想住乡村。”

巴帝点点头。

“然后,”我的声音忽然充满力道,“你就笑了,说我完全符合精神官能症的症状。你说那个礼拜你上心理学时,有份关于精神官能症的问卷就有这一道问题。”

巴帝的笑容退去。

“嗯,你说得对,我确实有精神官能症,我永远没办法决定要住在乡村或者城市。”

“你可以住在城乡之间啊。”巴帝提议,试图帮我解决问题,“这样就可以有时进城,有时下乡。”

“那,精神官能症到底跟住哪里有何关系?”

巴帝没答话。

“说啊?”我厉声追问,心想,不能太宠病人,这样对他们不好,会把他们惯坏。

“没有关系。”巴帝静静地说,声音有气无力。

“还精神官能症咧,哼!”我不屑地冷笑道,“如果想同时获得两种不相容的东西,这样的心态就是精神官能症,那好,我承认我有这种毛病。我这辈子就是要在两种不相容的东西之间飞来飞去。”

巴帝将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

“让我跟你一起飞。”

 

我站在匹斯贾山的滑雪坡顶往下望。其实我不该上来,毕竟这辈子我还没滑过雪,不过,美景当前,有机会我当然要好好享受一下。

我的左手边,缆绳将滑雪客一一拖上山,放在积雪的山顶上。正午阳光一晒,山顶上的雪地稍融了一些,加上游客来来回回踩踏,地面变得坚硬光滑如玻璃。我的肺和鼻腔被冷空气侵袭,清爽得难以置信。

四面八方都有滑雪客腾空冲下令人目眩的陡坡,他们一身红、蓝或白夹克,宛如美国国旗,飘闪而过。

滑雪道的底部,仿原木的小屋传出流行歌曲,划破逼近的阒寂。

 

少女峰上往下眺

我俩从农舍……

 

轻快活泼又响亮的音乐声悠悠流过我的四周,宛如一条看不见的潺潺溪水,流过冰雪荒漠。不经意甩出手,我就会被抛下山坡,滚向滑雪场外的一个米色小点。这个小点,就是置身于观众群的巴帝·魏勒。

整个早上,巴帝都在教我滑雪。

首先,巴帝跟村里的一个朋友借来雪屐和雪杖,又跟疗养院里某医生的太太借雪靴──她的脚只比我大一号。再跟实习护士借红色的滑雪外套。尽管众人极力劝阻,他仍顽固地坚持成行。

见巴帝这样,我想起他在医学院时曾因鼓励最多家属捐出亲人遗体而获奖。他们解剖这些人体主要是为了医学,无关乎遗体本身有无解剖的需求。我忘了这个奖项名称,不过我可以想象巴帝穿着白袍──听诊器从侧边口袋突出来,活像他身体上的器官──略带微笑,对那些仍因亲人死去而震惊无言的家属深深一鞠躬,说服他们签下解剖同意书。

接下来,他向医生借车。这位医生自己也得过结核病,所以对病人的需求感同身受。就这样,当不见天日的疗养院走廊响起铃声,宣布散步时间结束,我们也正好驾车离开。

巴帝跟我一样没滑过雪,但他说基本原则很简单,而且他常在一旁看教练教学生,所以有把握传授我必要的诀窍。

前半个小时,我乖乖听从他的教导,以人字的方向爬上一个小坡,然后雪杖撑地,用力一推,笔直滑下坡。巴帝似乎颇满意我的进展。

“很好,爱瑟,”我第二十次爬上同一道小坡时,他终于告诉我,“现在,去抓缆绳,上到更高的地方试试看。”

听他这么一说,我停下来。脸红气喘。

“巴帝,可是我还不会之字滑行。从山顶往下滑的人都知道怎么滑之字。”

“喔,那你到半山坡就好了,这样下滑的冲力就不会那么大。”

巴帝陪我走到缆绳,教我怎么抓绳索,然后要我抓紧,让缆绳带我上山。

今天,我完全没有跟他唱反调的念头。

一条粗糙扎人的蛇绳缠绕在我的手指之间,我紧紧抓住它,整个人被它带上山。

我摇摇晃晃,被它拖着快速移动,只能力求平衡,不敢奢望能在半山腰松手脱绳。我的前后都有滑雪客,一旦松手,很可能会被撞翻,让一堆雪屐和雪杖打中我。为了不惹麻烦,我只好默默抓住缆绳,继续上升。

然而,到了山顶,我开始后悔。

巴帝认出我来,看见裹着红夹克的我在山顶畏怯踌躇。他的双臂在空中剧烈挥动,像卡其色的风车。接着,我看见他向我示意,试图告诉我,络绎不绝往下滑的滑雪客当中有一条空隙,要我从那里下去。但我迟疑不安,喉咙发干,从我脚边到他脚边那条平顺的白色路径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