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魏勒先生开车载我去阿迪伦德克的疗养院。

这是圣诞节的隔天,饱含雪气、灰霾厚重的天空压在我们上方。我觉得肚子好撑,整个人迟钝消沉。每年圣诞节隔天,我就有这种感觉:松枝、蜡烛、绑着金银缎带的礼物、烧着桦木的壁炉、圣诞节火鸡大餐,以及钢琴边的家人合唱或许带给人希望,然而,不管那希望是什么,终究会落空。

一到圣诞节,我就希望自己是天主教徒。

这趟车程,先由魏勒先生开车,然后换我开。我不知道我们聊了什么,但我知道我的情绪愈来愈低落。可能是积雪厚盖的乡村一片深冬寂静,给人凄凉悲苦的感觉,加上茂密冷杉从灰色山丘蔓延到路边,放眼望去,黝绿成黑,叫人心头跟着沉重起来。

我好想叫魏勒先生自己去,我要搭便车打道回府。

但一瞥见魏勒先生的脸,就知道我开不了口。他一头银发剪成男孩似的小平头,眼神澄澈,脸颊粉红,毛发霜白,宛如结婚蛋糕上的糖霜,无邪的表情似乎对人信任不疑。我必须陪他完成这场探访。

到了中午,灰霾略退,我们将车停在结冰的岔道,共享魏勒太太帮我们打包当午餐的鲔鱼三明治、燕麦饼干、苹果,以及装在热水瓶里的黑咖啡。

魏勒先生慈祥地看着我,然后清清喉咙,拂掉大腿上的食物残屑。我看得出来,他有正事要说。他这个人很害羞,有一次我去听他发表经济主题的重要演说,他开口前就像现在这样清清喉咙。

“娜莉和我一直希望有个女儿。”

那一刻,我忽然有个疯狂的想法,以为魏勒先生要宣布魏勒太太怀了个女婴。他继续说道:“可是,有哪个女儿比得上你呢?”

魏勒先生一定以为我听他说愿意当我父亲,开心得快哭出来。“好啦,好啦,”他拍拍我的肩膀,又清了一两次喉咙,“我们相互了解的嘛。”

然后,他打开他那侧的车门,绕过车子,走到我这一侧,呼出的气息在灰霾天色中形成蜿蜒绕指的缕缕白烟。我挪到他刚离开的副驾驶座,他发动车子,我们继续前进。

我不确定自己期望见到的疗养院是什么样子。

或许一栋木造屋舍,矗立在小山丘顶端,住在那儿的男女面颊绯红,年轻貌美,但因生病而眼睛红热,裹着厚毯子躺在露天阳台上。

“肺结核就像一颗藏在肺部的炸弹。”巴帝捎信到学校给我,信中写道,“你只能静静躺着,祈祷它不会爆炸。”

我很难想象巴帝静静躺着的模样,因为他的人生哲学就是把握每分每秒,尽情活出精彩人生。就连夏天我们去海边,他也不像我会躺下来打个盹。他总是跑来跑去,一会儿打球,一会儿快速做个伏地挺身,充分利用时间。

魏勒先生和我在会客室等下午静休治疗的时间告一段落。

整间疗养院似乎以肝脏色为基调。木工部分是强烈的深黝色,皮椅是焦褐色,墙壁可能洁白过,但现在惨遭霉菌或湿气摧残,面目全非。地板则铺满了斑驳的棕色亚麻油地毡。

一张矮茶几,圆形和半圆形的污渍已蚀入深色的胶合板桌面,上面放了几本破烂的《时代》和《生活》杂志。我拿起最靠近我的那一本,翻阅到杂志中间,看见秃头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咧着大笑脸,但神情茫然,活像罐子里的胚胎标本。

一会儿后,我察觉到水声幽幽,起初我以为是墙壁裂到开始渗出水,不过随即看见水声来自角落的小喷泉。

喷泉上一截看起来粗糙的管子喷出几英尺高的水花,犹如一只只甩出的手,五指齐张的水花哗啦落下,欲振乏力的涓滴淹溺在一摊水色浊黄的石槽中。水槽是用公共厕所常见的白色六角形瓷砖所铺制而成。

叮咚声响起,远处一扇门开启又关上。巴帝走进会客室。

“嗨,爸。”

巴帝拥抱父亲,随即走向我,朝我伸出手,那兴高采烈的模样真惹人嫌。他跟我握手。他的手摸起来肥嘟嘟又湿答答的。

魏勒先生和我坐在同一张皮沙发上,巴帝坐在我们对面那张看起来椅面溜滑的扶手椅的边缘。他一直在笑,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铁丝吊住嘴角。

我万万没想到巴帝会变胖。每次想到他在疗养院,眼前浮现的他总是瘦骨嶙峋,颧骨下方陷成阴影,灼红的双眼镶在几乎无肉的凹陷眼窝中。

然而,眼前的巴帝,身上原本凹陷的地方忽然全凸起。白色尼龙衬衫被大凸腹绷得好紧,脸颊丰满红润,像极了糖葫芦,就连笑声听起来都饱满丰盈。

巴帝跟我四目相接。他说:“吃太多了。天天被喂得饱饱的,然后就躺下休息。不过现在散步时间我可以出去,所以别担心,几个礼拜内我就会瘦下来。”他倏地起身,满脸笑容,像个开心的东道主,“要不要看看我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