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然生态 二、杂树

孔东德自小翠和明光从家里搬走后,就很少说话了。人像被抽了筋骨般,疲弱无力,饭时连鱼肉都嚼不出一丝味道来,只是想要发火时,力气才会回到身子上。老伴每餐把饭菜都端到他面前,求着说:“你吃上一口吧?”回过身就又和大儿媳在灶房嘀咕道:“他还不如死了呢,死了世界也就太平了。”

小翠在时是最听公公话音的,他想吃饺子,她就把饺子都包成元宝的样。想吃鱼丸了,就把鱼丸做成玉石玛瑙的样。小翠有时还能把面团儿包上肉馅儿,精心做成公章的物形煮给他吃,把面片切成百元钱币的样,在那面片上画出刻出钱币上的模糊图案来。有一次,她在灶房忙半天,本是要把面团都做成公章物形的,可那面太软,煮出来都成乳房了。

她把那一碗像公章又像乳房的面团端给他,吃着时,他总是抬头去看小翠的胸。小翠就站在那儿给他看,直到他把那碗章或乳的面团吃完她才接过空碗走了去。

到后来,小翠就和老大明光好上了。

再后来,他们就从家里搬走了。他再也见不到小翠了,剩下的日子就是厌食和发火。这一天,他突然对儿媳琴芳说,我想吃和公章一样的面团儿,可你要把面和得软一点,再给我炒上几盘滴水嫩青菜。儿媳琴芳也就在灶房和了面,上街去买滴水嫩青菜。可在琴芳刚刚离开家,有个村里的男孩从外跑进来,往孔东德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就又跑走了。那时候,孔东德正在院里坐着晒暖儿,迷迷糊糊要瞌睡,他接过那样东西看一眼,瞌睡立刻就去了,人忽然精神得没法说,有一股极有力道的血液直从脚下朝着他的头上冲。从树下忽地站起来,怔一会儿,他进屋脱下旧衣服,换了一身叠印齐整的新衣服,也就咚咚咚地朝着外面走。

老伴正在院里淘洗磨面的麦,扭过头来问:“你去哪?”

他兀自莽撞地答:“我要去死了!”

老伴就怔着:“去哪死?”

他头也没有回:“我病全好啦,谁也别管我。”

手里就捏着那小孩送来的一样东西朝着门外走,脚下的力气和他当年年轻时一样壮实和力度,跨那大门槛,不是扶着门框过去的,几乎是如孩娃样一蹴而过的。老伴便惊着,直看着他从眼里消失才又回过头,说了句“死了才好呢!”便又开始淘洗自己的麦子了。

孔东德来到了村东的一片野荒林。野荒林斜摆在离镇子、村落有半里路的山坡上。不远处当年的镇长胡大军——现在他早是县长了——为朱颖竖的那块巨壁碑,又有几分歪斜在林边上。小翠正在那碑旁等着他。秋初时,树还碧绿旺茂着,黑乌蓝厚的叶上都蒙着一层土。有一些随风旋来的塑料袋儿挂在树枝上,如满树满空都是清明墓地上的白纸花。还有一些北方的鸟,在那林头散漫地飞,飞累了就落在朱颖的碑上歇。小翠穿了她往日穿的和耙耧人不一样的时尚服,直筒裤,紧身掐腰的翻领小上衣,脖子下露出玉似的一片三角地,又在那三角地上镶挂了假的金玉钻坠儿。她站在那儿等着孔东德朝她走过来,有一个很大很满的旅行包,搁在那巨壁碑的座台上。像一个孙女辈的女娃等着爷爷辈的老人到来样,也像一个久未见面的情人等着失散多年的情人重逢样。她看见孔东德越来越近了,朝前迎着走几步,站到了来路的中央间,朝前后左右看了看,镇子在山下像画在地上的盛世图。山那边——刘家沟和张家岭,也都和镇子连成一片了,楼群林立了。已经由沙土路变成水泥路的梁道上,正有着装满矿石的汽车轰隆隆地开过去。待那汽车过去后,孔东德就在她面前一闪站住了,脸是苍黄的,可在那黄里,有着隐隐伏伏快速流着的血,眼里是模糊浑浊的光,可那光里却也有热切抓人的东西在闪着跳动着。

她朝他笑了笑:“你来了?”

他看着不远处她的旅行包:“你去哪?”

——“过来吧。”

朝四周又谨慎地看了看,孔东德就跟着她朝着林里走。看着她提了那个旅行包,在前边摆着空闲那只手,像一只孔雀衔了东西扇着翅膀飞一样。他是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的,可随后还是跟着她进了树林里。原是庄稼地,村成繁华镇子后,人都挣钱不种庄稼了。几年间地就荒起来,成了荒草杂树林。栽下的槐树、桐树、榆树和楝树,还有被风和鸟种在这儿那儿的杏树、柿子树,都已经长有碗粗胳膊粗。有一棵柿树上早就结满了橘子和橙子,可橘子、橙子又都有柿子在秋天的火红色,圆圆的被风、虫和镇上的孩子摘走弄落后,只留有几颗挂在高高的枝头上,像柿树举在空中的橘橙红灯笼。脚下攀来附去的野草们,本是永生伏地的抓地龙,竟也会长出蒿草似的茎莛来,举在半空开出各种颜色的小碎花。他们就那么一老一少、一前一后朝着杂林里走,留在身后的壁碑和公路,像是几百年前的物件落在山上和路边。过去的汽车和喇叭声,明明是刺耳清脆的音,听来却也如隔世一样遥远模糊着。就到了杂林中间的那棵结了橘橙的柿树下,她把行李放在一蓬草丛上,笑着朝他转过了身,一脸都是年轻挑逗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