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死(第4/5页)

“没了。”

“那么,再见吧。”

老丁落葬,是在一九九一年的冬至。本来我应该去送他的,结果那几天我妈妈在上海动手术,我去照顾她,没来得及顾上老丁。事后知道,那边的事情都是残废家里安顿的,于小齐和残废一直把老丁从戴城送到了莫镇。女硕士没出现,她独自回到了她该去的地方,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来戴城了。我猜她是爱着老丁的,这一点她不会骗我,爱着就够了,至于能不能为他送葬,在这个大得没边的世界上,在纠缠着痛苦的命运中,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他的坟就在莫镇的那片墓区,我后来还看到过照片,于小齐和残废,神情庄重地站在墓碑前,后面是弯曲起伏的山麓。墓碑明晃晃的,像一把砍刀的侧面。

我一直打算去莫镇看看老丁,顺便找残废喝酒,可是我在此后的那么多年里,竟然把这件事忘记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忙活些什么,总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要紧的事情是否真的一定要去做,那又另当别论了。

我十八岁那年很古怪,很多人都要我照顾。比如我妈生病了,老丁死了,又比如杨一的女人要打胎,残废在饭馆里被人嘲笑为乡逼,曾园失恋需要有个临时男友……这些事情,有的很重要,有的很不靠谱。反正我当时也闲着,就都接受下来了。后来他们让我照顾于小齐,这件事很悲伤,我也接受下来了。那已经是一九九一年的岁末,这倒霉的一年终于就要过去了。

老丁死了以后的那段日子,于小齐结束了上海的培训,又回到戴城。按照戴城的规矩,人死了要做七,每隔七天大吃一顿,磕头烧纸,搞的不亦乐乎。我去看过几次,到了老丁家里才发现,原来这老头竟然有这么多亲戚,足足一屋子,也不知道谁是谁,,其中我唯一能认出来的是于小齐的姑妈。这伙人像土匪一样占据了老丁的屋子,男的抽烟喝酒,女的扎堆唠家常,小孩子尖叫着在大人的裤裆里钻来钻去,里屋摆了两桌麻将,围了好多人在那里赌钱。我跑到厕所里尿尿,一看那地方,都快赶上火车站的公共厕所了,水箱里没水,马桶里堆满秽物,臭不可闻,草纸用光了,他们就把老丁的旧书放在马桶边上,随便撕一页下来擦屁股。我一看书名,《复活》,吓得一激灵,差点尿在自己裤子上,老头在冥冥之中一定气得想坐起来,可惜不能够啦,已经烧尘灰了。我跑到他的遗像前面,默默地说:你别多想了,复活是不可能的了,我给你换一本《西游记》吧。老头的遗像盯着我看,目露凶光。

这伙人要闹到后半夜才肯消停,有些走了,有些躺着睡觉,还有一些继续打麻将,一直要到第二天天亮,才留下一个狼藉不堪的现场,让我们打扫。

那天我在人头济济的屋子里找到了于小齐,她正蹲在厨房啃一个鸡爪,非常认真地啃着,把鸡的脚趾骨头一节一节地咬下来,细细地啃着上面的皮肉以及软骨。我走过去,也蹲下,对她说:“你怎么躲这里啃鸡爪?”于小齐面无表情,把手指蘸到嘴里嘬了一口,把半个鸡爪送到我面前,说:“吃。”我说:“你也不至于给我吃半个几鸡爪吧?”于小齐说:“你不吃可就没了,晚上肚子饿了自己去泡方便面吧。”我很诧异,因为那天晚上的菜都是我去买的,足足有一个大圆桌的熟菜,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就全没了。于小齐说:“我好不容易抢到一个鸡爪。”

我问她:“你妈没来?”于小齐摇头说:“怎么可能来呢?她到死也不会来的。”这时我就觉得很伤感,到死都不能释然的恨,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恨。我把女硕士的事情说了一点给她听,她神情木然,只说:“那个女的,人还挺厚道的。”

外面吵得太厉害了,后来于小齐的姑妈冲进来,大声说:“要死啊,我们都磕过头了,你怎么还躲在这里?”于小齐“噢”了一声,捏着鸡爪出去磕头。我独自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她跪在老丁的遗像前面,一下一下地把前额撞在地上,发梢沾着地上的灰尘。

一直熬到断七。

那阵子,我还去马台镇上班,后来请了个长假,到上海照顾我妈。回到戴城时,老丁已经落葬了。断七正是在元旦的时候,很喜庆,新的一年就要来临了。那年冬天非常冷,下了很大的雪,我冒雪去于小齐家,进屋一看,一大圈人都在赌钱,押二八。于小齐竟然也在赌,我凑过去一看,她已经输了一百多块钱,脸都红了。押二八基本上没什么技巧,只要不出老千,纯粹凭运气赢钱。看来她运气很差。我对小齐说:“你下来,我给你赢回来。”于小齐嘟哝说:“输了怎么办?”我说:“输了算我的。”结果那天晚上我手气非常好,赢了十来把,口袋里塞满了毛票,不但把于小齐输掉的钱捞了回来,连我自己摩托车的油钱都挣出来了。坐庄的大叔直龇牙。后来我不想赌了,他们也没拦我,大概觉得我手气太骚包,还是早点滚蛋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