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死(第2/5页)

那个过程很漫长,我们到外面去透气,我抽烟,于小齐也要了一根。我们蹲在十一月灿烂的阳光里,听着车间里轰轰的声音,烟囱开始冒烟。于小齐抬头望着那烟,轻轻地说:“爸爸。”

我说:“等会儿收骨灰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哭的,眼泪不能掉在骨灰上。”

“为什么?”

“因为他会永不安宁。”

“我都没怎么哭。你看我哭了吗?”

“没有。”

不知为什么,烟飘上去,树叶就落下来了,掉了好多在我们脚跟。烟向着南方的天空中飘去。于小齐说:“爸爸去南方了。”这是我猛然想起了欧阳慧写的诗,亲爱的别在北方定我的棺材,冬天我要去南方。我身上起了一层寒栗。

我问于小齐:“怎么他老婆没来?”我又补充说,“我不是问你妈妈,是他现在的老婆。”

于小齐说:“我姑妈打电报通知她了,没回音,大概还在野地里找石油呢。我妈当然不肯来的,但她昨天晚上也哭了。”

我说:“李翔也没来。”

于小齐说:“李翔我是通知了,但他今天来不及赶过来了,反正我爸爸要落葬到莫镇去,李翔在那儿已经看好墓地了,他会接我爸爸过去的。”过了一会儿她说:“李翔说起你,说你人特别好。”

我说:“我也挺喜欢他的。”

于小齐说:“肉麻死了。”

我说:“曾园呢?她没来陪你?”

于小齐说:“曾园去旅游了,还没回来。我没通知她。”

我说:“行吧,那就我们两个送老头走吧。”

她告诉我,按照规矩,只有冬至和清明才能落葬,之前,骨灰寄放在殡仪馆,反正离冬至也就一个月了。到时候她就去莫镇,把老丁和她爷爷奶奶葬在一起。人死回故乡,那里比较温暖。

于小齐说:“我跟大学生分手了。”

“怎么会?你爸爸听说你找了个大学生,还挺得意的。”我说,“为什么分手?”

“以后细说吧,今天不想那个说这个。”

我点点头,说:“反正那大学生也呆逼得很,分手就分手,没什么好留恋的。”

于小齐摇摇头,说:“乱讲。”

这么聊着,时间就不那么漫长了。后来工作人员把我们叫进去,还是那个讲话不知轻重的家伙,我看着他,心想,你丫要是敢说一句“烧好了”,我就把你脑袋按到炉子里去。不料他这回很懂礼貌,说:“请吧。”

关于收骨灰的事情,我就不说了,略去,否则我也成那变态的火葬场了。那天我们没去吃豆腐饭,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于小齐跪在那排更衣箱一样的铁柜子前面,双手合十,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我也跪下来,我在心里对老头说,老头,咱们永别了,小气就暂且交给我来照顾吧,万一我照顾得不好,你也别怪我。

我们空着手离开了殡仪馆。我开着摩托车,带着于小齐从郊区回到戴城。不知为什么,猛然从火葬场回到这个城市,觉得它很陌生,我就像一个异乡人。在路上,她戴着头盔,脑袋一直靠在我的背上,双手把我的腰搂得紧紧的。她说,你再开快点。我把车速拉起来,全神贯注开车,风吹得我四肢冰凉,但我还是坚持着开回了戴城。

到了城里我觉得很饿,问她饿不饿,她说也饿,但是什么都吃不下,就像找个地方喝口水,坐一坐。我看见一个咖啡厅,这是戴城挺著名的地方,叫“犁人小驿”,犁人就是宰人的意思,里面的东西都贵得离谱。我决定豁出去一次,带她去挥霍挥霍。跑进去,中午刚开张,就我们两个顾客。点了咖啡,喝了几口觉得更饿了。于小齐对服务员说:“你们这里有什么简餐吗?”服务员递过来一张菜单,瞟了一眼我们手臂上的黑臂章,说:“中午只有面包夹培根。”我一听,脸色都变了。于小齐呆头呆脑地看着那张菜单,忽然之间,鼻子里嗤的一声,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就一年的晚秋,有个人来我家找我。我觉得她似曾相识,后来想起来,是我的现任师母,那个女硕士,老丁最后的爱人。她跟照片上长得很像,黑头黑脑的,也不甚漂亮。气质倒是不错,穿一件皮夹克,蹬着一双靴子,左臂戴着一个黑臂章。这种款式的皮夹克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披着它去开摩托车,简直拉风到了极点,可惜我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