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她身边(第5/6页)

于小齐说:“帮我扶着梯子!”我用脚蹬住梯子,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啊?”于小齐说:“他们都回家了,我做最后一道工序,把美术字写好就结束。你来得太晚,我都快写完了。”我说:“干这点活,你能挣多少钱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就写几个美术字,他们分给我一百块钱,算是照顾我吧。”我说:“热吧,连个树阴都没有。”

“你不懂了吧,广告牌当然不能有树阴啊,不然就全挡住啦。”她用刷子敲敲油漆桶说,“行啦,收工。”说完很麻利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我看看上面,一串美术字写着:淑女之选,樱花内衣。

“这是什么破广告语啊,谁想出来的?”我说,“难道不是淑女就不戴胸罩了吗?”

“你神经病,”于小齐说,“这是我想出来的!他们想了很多,人家商场都不满意,后来我想了几条,商场觉得挺好的,就用了一个。要不是这条广告语,哪里轮得到我来画广告牌啊?喂,真的很糟糕吗?”

“嗯,现在看看这个广告语还不错,很有深度。”

“反正只要客户喜欢就好。”她说,“帮我把梯子扛进去吧,劳驾。”

我扛着梯子,她带着我进了商场,从一个楼道下了地下室。里面还挺大的,特别阴凉,我以前从来没去过。她说:“这里是仓库。”

她带我绕了几个弯,在日光灯幽微的角落里,四周都是破箩筐和烂布头,还有一辆支离破碎的自行车,积着很厚的尘灰。她说:“你就放这里吧,商场里的人会来拿的。”说完把油漆桶和刷子一并扔在地上。我放下梯子,沿着地下室走廊兜进去,那里面就是仓库了,挂着“闲人止步”的牌子。

于小齐说:“喂,有烟吗?”

“你要抽烟?”

她笑笑,两根手指放在嘴边摆了摆,说:“不要告诉我爸爸。”

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牡丹,弹出一根,她很熟练地叼在嘴角,我给她点上火,顺便自己也点上一根烟。我看见墙上写着:仓库重地,严禁烟火。我看见这种招牌基本上无动于衷,反正它也不会爆炸,最多燃烧而已,撒泡尿就可以灭火。

于小齐说:“这儿还挺凉快的。”她一屁股坐在一个纸箱上,脱下帽子,说,“我真累坏了。”

那一瞬间我有点难过,想起莲子羹。好像是她站在深渊前,而我竟先于她走向万劫不复。

我靠着墙,蹲在地上,以便让她可以平视到我。隔着一条过道,我和她对望着,这距离太近,可是幽暗的过道并不是可以轻易穿越的。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手臂交织成的盆中,两侧的头发缓缓滑落,遮住了脸。香烟在她手指上静静地燃烧,过了一会儿,她侧过脸,看着烟缕说:“你发现没有,香烟点着的时候,烟是蓝色的,如果吸进肺里再吐出来,就是白色的。”

她说:“我把蓝色都留在身体里了。”

我说:“是不是真的很累啊?等会儿我请你吃冷饮。”

她摇摇头,说:“下个礼拜就要开学了,你去哪里?”

我想了想说:“学校会分配实习单位的,肯定是家化工厂喽,去做工人。”

“做工人很苦的。”

“反正就混着吧。”

“你会修仪表?”

“不会,我们学校出来的学生,狗屁不通的,啥都不会修。”

她缓缓地张开嘴,一团烟雾从她嘴里飘出来,像墨汁在水中洇开那样变幻着形状,升过她的脸,在头顶上骤然消散。她说:“我初中毕业以后也去工厂干过几天,是玩具厂,很苦的。我在流水线上做玩具。那种长绒毛的狗熊,特别可爱,抱在脸上很痒的。厂里管得特别严,上班连厕所都不给我去,我他妈差点在车间里出糗,太倒霉了。”

“哎,说脏话,还挺溜的。”

“妈的,”她嗤地笑了,“你说可气吧?几十个人的车间,管得比劳教所还严。有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做工头,不许吃东西,不许讲话,上厕所要打报告。车间里连扇窗都没有,早上天色刚亮走进去,夜里下班出来,天都黑了。我干了一个月就不想干了,他们连工资都没结给我。后来我想想啊,还是去美工技校读书吧。我知道这个学校很差,可是总比做工人好。”她仰起头,对着半空中吹出一缕白烟,说:“刚读技校的时候根本不会画画,连线条都画不好,我是走后门进去的,没基础。读了半个学期我才学会画立方体,那时候我每天都在画素描,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