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九一年的少女帮

很多年以前,我只有一个朋友,这就是杨一。我们同岁,我们的爸爸是同事,都是戴城农药厂的。九岁那年,农药厂造了一批新公房,我们在同一时间搬进了同一幢楼,他家在三楼,我家在二楼,我家的天花板就是他家的地板。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分到同一个班上,用同一张课桌,我们共用课本和玩具,共用衣服鞋子乃至游泳裤,抽同一包烟,打同一个电子游戏,伙着花钱,伙着吃饭。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感到自己像个同性恋。

初中的时候我们依旧是同班同学,学习成绩渐渐分出高下,杨一是全年级的尖子生,我学业平平,混迹于大众。最后杨一考取了戴中,我混了个技校,从此分道扬镳。

那几年,我和杨一经常串联着玩,我把他带到技校里,和我们学校的小混混抽烟打牌,满大街追女孩,他把我带到重点高中里,踢足球,和那些有文化的女孩坐在一起。这么玩久了,彼此都有一种错觉,他是重点高中的小混混,我是技校里的知识分子。

杨一就要升高三了,他和我的情况正好相反,我越来越闲,他越来越紧张,每天早出晚归,背着一个比炸药包还大的书包,星期天都要去学校补习。就算休息在家,他也会在家门口贴张纸条:“复习功课,请勿打扰”。搞得楼道里好像宾馆一样,走过的人都不由得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他这个高考生。

其实,以杨一的聪明才智,考二类本科轻而易举,完全不用这么努力,但他的理想实在高的有点过头,他要考清华。我们这座小城市,一百年来只有一个学生考取过,那是在一九九〇年,他的事迹见诸《戴城晚报》。我很佩服这种高材生,倒是杨一显得不屑一顾,说那人运气好,九〇年根本没人敢去考北京的大学,他偏偏填了个清华,还就真考上了。杨一说,这种便宜事以后不会有了,考清华还是要凭实力的。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遇见了他,当时我叼着香烟,他叼着油条。我从他嘴里掰下半根油条,边吃边问他,这么急匆匆的去干吗,期末考试都结束了,已经放暑假了。杨一说,重点高中根本不存在期末考试,真正的期末考试是高考,现在他要去学校补习功课了,然后他就跳上自行车消失在上班的人流中。

听说要去攻打重点中学,我乐坏了,我得去保护杨一。论打架,杨一绝不是我们这伙人的对手,重点中学的学生都是脓包,三个持刀的小混混可以在他们学校如入无人之境,撵得所有人上蹿下跳。鉴于我和杨一拜把子兄弟的关系,我好歹不能让他在高考前被打成植物人。

我和大飞骑车到了那里,一看,校门口早已聚集了三五十号人,还有人陆续往这里赶来,都是些小混混,手里拎着镀锌管、木棍、铁、板砖。这时还没开打,所有人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马路上抽烟聊天。

重点中学就是不一样,比我们学校气派多了,新盖的四层教学大楼,墙粉刷得惨白惨白的。那伙学生都趴在四楼的阳台上看着我们。他们一个都不肯下来,深知走出校门就有可能被乱棍打残。学校大门紧闭,秃头门房刘大爷死死的堵在脚门前面,他还特地套了个红臂章,以为那是护身符,可惜臂章上写着“卫生值日”四个字,不免贻笑大方。

凡打群架,必有很多熟人,这次也不例外,都是平时在游戏房里混的,其中还有几个是我们化工技校的。我注意到有一个瘦小干枯的蒜包眼在人堆里大声吹嘘,说他把戴中足球队的人打得屁滚尿流,乃至跪在他面前求饶。旁边的人听着,嘲笑地说:“你他妈的这么能打,你还让我们来这里干吗?”蒜包眼说:“好汉架不住人多,后来他们十几个人打我一个,我当然打不过啦。”

大飞对我说:“他就是那天被打的人,叫他虾皮。”我说:“他好像没有受伤嘛。”大飞说:“也就是眼睛被打青了,这个傻逼,不要去理他。”我说:“大飞,我饿死了,你不是说有点心吃吗?”大飞皱着眉头说:“还没开始打呢,怎么会有点心吃呢?打完了再吃吧。”我指着虾皮说:“这个傻逼有钱请客吗?”

大飞说:“不是他请客,是少女帮。”

我问他什么是少女帮。大飞说我没见过世面,光知道打游戏,从来不关心时局。他很神秘地告诉我:“少女帮是几个女的搞出来的,她们都特别厉害。”

“有多厉害啊?”

“你听说过五哥吧?”

“听说过,大流氓,以前坐过牢,现在开饭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