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技校

一九九一年我十六岁。

当时有一种很真实的错觉,以为生命起始于十八岁,在此之前,世界一片混沌,世界在我那个曝光过度的大脑中呈现出满版的白色,每一天都像夏季最明亮的夜晚,光线过剩,所有的声音都纠缠在一起。估计死了以后上天堂,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初中老师说我们是七八点种的太阳,初中毕业就是八九点钟,老了以后是夕阳。这种算法很光明,把人生视为白天,要是倒过来看,人生是黑夜,那么十八岁那年我正处于黄昏最美的时候,然后是慢长的黑夜,某一天死了,在天堂看到红日升起,这种计算的方式可能更接近神的逻辑。

当时我生活的地方叫戴城,我曾经写过这座城市,这是一个衰老的县级市,介于南京和上海之间,有几千年的历史。该市最高的建筑是几座明朝的古塔,它们戳在市中心,未经修缮,摇摇欲坠,听说有人半夜爬上古塔,从墙壁里挖出了舍利子,非常值钱。

那一年我还在读技校,马上就要去工厂实习了。我那个学校叫“戴城化工技校”,简称“化技”,本校的女生被称为化技女,男生为化技男。不要觉得是羞辱,所有的技校生都是技男技女。

这学校真不是一般的寒酸,统共只有一幢楼房,两层高,楼下是教室,楼上是办公室。六间教室,一年级和二年级八个班的学生只能轮番上课,读到三年级就直接送到工厂去实习,找不到实习单位就在家睡觉,搞得像个山区小学一样。该校没有操场,体育老师倒有三个。起初我也奇怪,怎么这个破学校竟然会有这么多老师?后来才知道,化工技校隶属戴城化工系统,很多化工厂的干部都情愿调到这里来教书,图清闲,福利也不错,每年还有寒暑假,这待遇都快赶上加拿大了。该校有两个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三个,物理老师三个,政治老师四个,机械制图老师五个,化学老师那简直满天飞,大概有八个,还有校长、副校长、党委书记、教导主任、班级辅导员、团支书、总务科、财务科、保卫科……这帮人坐满了整个二楼。不客气的说,要是我们逃课稍微勤快一点,该校的老师数量就会超过学生。

由于教室不够用,八个班级就得轮换上课,具体的办法是:六个班级上文化课,另外两个班级就上体育课,到大街上去跑步,跑完之后再轮换。跑步的时候我们必须背着书包。这简直太扎眼了,一百来个学生背着书包再街上跑,他们中间有穿高跟鞋的,有穿太子裤的,有长头发男生,有板寸头女生。为了耍酷,我们都把双手抄在裤兜里跑步,嘴里叼着香烟,沿途骂娘,顺带偷东西。群众看见我们冲过来,都会惊慌失措地让路,小贩更是鼠窜而去。说实话,我们当时绝对比现在的城管更嚣张。

化工技校沿河而建,那栋教学楼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房子,红砖砌成,墙外有很多弹坑。这是我能感受到的历史。学校紧靠着的河,就是著名的京杭大运河,它是交通运输线,同时也是戴城的护城河。后来我才知道,京杭大运河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奇迹,为了挖这条河曾经死过很多人。我一直以为戴城是一座平庸的城市,化工技校是一所操蛋的学校,没有想到它与奇迹毗邻,而我本人竟没有从这奇迹中沾染到丝毫的灵气。

期末考试结束后,我骑着自行车到学校去拿成绩单,路上和两个赤膊少年撞了一下,他们把我从车上拽下来,抡开四个拳头朝着我脑袋乱捶,我招架不住,弃车而逃。这两个人体格粗壮,但跑不过我。我徒步来到学校,头发蓬乱,脸上沾满鼻血,身上的汗衫已经被撕成一条一条。这形象非常唬人,跑进教室,同学都笑翻了。

我迟到了。校长正在广播里说:暑假就要来啦,你们这些技校生,也不用考大学,日子过的跟神仙一样,这就容易滋长出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打架斗殴迟到早退旷课早恋,都是因为资产阶级自由化,暑假里没人管你们,要注意杜绝这种倾向,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班主任指着我鼻子说:“路小路,你这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站到门口去!”我心里很想不通,我这个穷光蛋,唯一的财产是我那辆自行车,刚才还弄丢了,我怎么成了资产阶级?

我们那位班主任很神奇,五七年的右派,被送到北大荒去劳动,起先他还很牛逼,对人民民主专政表示不满,后来到了“文革”,判了他十年徒刑,不知怎么的还被人在腿上打了一枪,这下子彻底服气。他被抓进去的时候还是艾森豪威尔总统时代,放出来的时候尼克松都已经下台了。关了二十来年,挨了枪子儿,他总算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凡事都要跟着领导走;第二,当年打他的那群小伙子与如今的技校学生一样,全都是资产阶级自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