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八节

小苏名叫苏林,北京化工学院应届毕业生,七月份就到厂里来上班了。他父亲是戴城本地人,母亲是吉林人,家里落户在河南,又来自北京。戴城农药厂的地头蛇看到如此众多的地名已经晕了菜,这帮家伙从出生第一天起就知道城里和城外的差别,能极其敏感地把乡下人的口音从一干大众里挑出来,但却搞不清山西山东、河南河北。尤其河南人的名声,主要在北方流传,戴城一概不知,这儿的人最讨厌的是二十里地以外的马台镇,觉得那地方才是出产匪类、不可救药。

小苏这个河南人,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我后来知道的那些河南传说,全是这位老乡自己告诉我的。他讲得最多的是各种发大水的事(他爸爸是个水利工程师),溃坝,成千上万人忽悠一下就没了。这些我都没见识过。

这一年冬天,小苏正在农药厂上班,有点寂寞,幸好他性格沉稳,不似我和老杨那样闲着就发慌。工厂化验室非常安静,每天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人和他讲话,近似于失聪的世界,但是又会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机器的轰鸣,叉车经过,原料桶在装卸,锅炉房放蒸汽,运河码头上的轮船汽笛。由于近处的沉默,使得外面的一切声响都真切起来。在小苏听来,那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耳语。

小苏在食堂里吃过午饭,回到化验大楼,瞌睡来了。他独自走到楼下透透气,坐在台阶上,看到对面一片冬青、两棵雪松,还有一栋橙色的房子。小苏打了个哈欠。这时有一个人从橙色房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其状惊慌失措,很像是偷东西的。小苏是个化验员,这辈子的任务就是看各种化学反应,他冷冷地看着。只见这人跑到化验大楼前面一拍脑袋,又狂奔回废品仓库,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饭盆,后面一个女管理员指着他大骂:“跑个屁啊,我会吃了你?”

这个人就是杨迟。他再次跑到化验大楼前面,回头张望,女管理员已经回去了。老杨喘了口气,走进化验大楼,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上。小苏说:“这儿不能抽烟。”老杨说:“这儿不是生产区。”小苏说:“化验大楼里不给抽烟的,你可以到外面来抽。你是新来的大学生吧?我见过你。”

两个人同属九六年农药厂招聘的应届毕业生,小苏比老杨早来四个月,觉得自己是老同志,有必要教导一下新晋同仁。老杨瞄了他一眼,说:“我在这厂里玩的时候,你还念幼儿园呢。”小苏说:“噢,厉害。刚才那个追你的人是谁?”老杨叹了口气说:“那就是我在工厂里的青梅竹马。”

过了几天,小苏在工厂的澡堂洗澡,洗完发现新买的牛仔裤被人偷走了,他也没有备用的长裤,就对身边的人说:“师傅,能帮我去化验大楼拿条白大褂吗?”师傅瞥了他一眼说:“新来的大学生吧?怎么连条棉毛裤也不穿?”

小苏说:“这两天不是很冷。我穿牛仔裤,很厚。”

师傅嗤笑一声,一边给自己套上毛线裤,一边说:“到底是北方人不怕冷啊。”小苏心想,你不是很见过世面,北方人其实怕冷,家里都用暖气的,哪像戴城这帮不怕死的,寒冬腊月在家里哆哆嗦嗦抱着热水袋硬扛?

师傅说:“你就穿着三角裤出去,走到化验大楼,也没人敢说你什么。要不,你随便拿条裤子套上呗,我就当没看见。”小苏是个有教养的人,不想年纪轻轻就穿三角裤在厂里走,更不想做小偷。由于这些日子都在化验大楼里待着,厂里没什么熟人,熟人都是女化验员,在楼上洗呢。这时他看见老杨了。

杨迟穿着三角裤蹲在水泥座位上抽烟,神情僵硬,带着一丝忧郁。人在乱哄哄的澡堂里,这种忧郁使他像个吃坏了肚子的人。这是老杨最熟悉的地方之一,工厂澡堂,他在这里不仅学会了洗澡还学会了游泳和抽烟,人们目睹了他的发育过程,从光板一直到长出浓密的黑毛,他也同样目睹了人们从黑毛变成白毛。这就是工厂,你看到的每个人都可以代表自己。老杨想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和青年、中年、老年都得在这个鬼地方洗澡,就觉得头皮发麻。小苏说:“你好,杨迟,能帮个忙吗?”老杨点头说:“我不但能帮你拿到白大褂,还能帮你找到裤子。”

杨迟帮小苏把白大褂拿来了,小苏现在就跟夏天的女化验员一样,外面雪白,里面是真空的。老杨说:“偷你裤子的人叫三炮,就是住我家楼上。他很坏,不但偷走了你的牛仔裤,还带走了自己的工作裤,所以你找不到一条多余的长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