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八节(第4/5页)

“我才懒得给狗取名字呢。”

京叭这种狗,又不能看门,又不能吃,就是养着玩的。戴城的人们不太理解这种娱乐,觉得只有过去的资产阶级阔太太才干这个,问题是改革开放也十几年了,再骂别人是资产阶级显得十分落后,不知道该怎么恨。养狗的人也等于是重新学习做贵族,那会儿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正经的狗粮,也没有宠物医院之类的,人们甚至不知道遛狗,不高兴花钱办狗证,不打预防针。说白了,都是胡养,养死的不在少数。有懂行的人,出去遛狗了,被打狗队弄死或者缴获——不遛也罢。

小苏本人并不热爱宠物,纯粹是因为住了表姐的房子,才给她带狗。每天早晨醒过来,头一件事就是把狗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找地方大小便(狗能学会大小便,就好像人类考上了本科),小苏饿着肚子坐在煤气炉前面,用一个不锈钢饭盒给狗做饭,通常是些猪下水,也有肉酱,加点米饭。狗食很香,小苏又困又饿,恨不得也捞一勺吃。等到这些都干完了,他就骑上自行车去农药厂,中途吃根油条,任由狗在家里寂寞徘徊。晚上回家,狗食必然吃光,狗饿得乱窜,头一件事还是为它做饭,其次是打扫排泄物,然后才轮到他自己进食。遛狗这种事就免了。长期不遛的狗按说会有精神病,狂躁或怯懦,但小苏的狗看起来马马虎虎,还算健康,在我们的手指下露出淫荡的姿态也更像是耽于享乐,而不是精神变态。

小苏平时准点上班,像一个机械齿轮忍受了这种生活节奏,到了周末他会变成另一个人,睡懒觉,吃馆子,不想动弹。狗不行,它没有周末的概念,每到七点钟照例用狂吠声叫醒小苏。这时的小苏会显出内心中深藏的另一面(其实藏得也不深),他狂暴了。

有一天我们去找小苏,听到他在打狗,狗叫得别提多凄惨了。开门进去,老杨从柜子底下把狗捞出来,很温和地指责小苏:“你怎么能打狗呢?”

小苏说:“打得不是很重”

老杨说:“你这就不诚实了。大街上都能听见惨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强奸女人。”

小苏说:“你这个比喻太恶毒了。”

老杨说:“以后别打狗。”

小苏说事情是这样的,狗本来还挺懂事的,可是这一天忽然秀逗了,它尿在了小苏的球鞋里。球鞋固然可以洗,但小苏的房子背阴,冬天没太阳,要晾很久才能干。冬天水冷,他也不想洗球鞋,那玩意儿也没法用洗衣机洗,反复考量下来,事情异常麻烦,于是他报复了它,只踢了一脚,它就惨叫起来。

老杨说:“所以你的心情是跟着狗的智商起伏的,对吧?”

小苏说:“我操。”

这以后小苏不再打狗,改成骂狗,用各种京片子骂。我和老杨面面相觑,心想这家伙平时很儒雅的嘛,怎么这么能骂?真是不可思议。另一次,我们去找他,看见他在街上穿着棉毛裤狂奔,原来是在追狗,他开门倒垃圾,狗跟着窜了出去。

我们骑着自行车一起追狗,它跑着,真是快乐死了,四条短腿抡起来,飞一样在人行道上直线向前,全然不顾前方是什么。作为一条狗,它还记得停在某一棵树下,跷起后腿撒尿,然后继续跑。街上人看着我们大呼小叫地抓狗,一个一个都笑。我心想,有什么好笑的,无聊吗,这条狗并不是去寻找自由,它跑街上根本就是找死,所以并不无聊,你必须把它逮回来。

回到农药新村讲一讲九六年的风潮,忽然之间,人们都开始养狗了。

大下岗不是什么即兴的社会运动,说白了,是矛盾的集中体现,它远比人们预想的更为难办,一开始这帮人还以为是个悠长假期呢。两年假期之后,这一带的新村里哀鸿遍野,农药厂按指标砍掉了三分之一的工人,已经算是很幸福了,其他那些倒闭的厂、厂长被杀害的厂、厂长被枪毙的厂、厂长带着全家逃亡的厂,都充斥着下岗工人。这种大环境下,看到有人居然养狗,难免会羡慕着生气,觉得是一小撮有钱人炫富。经调查发现,养狗的基本也都是下岗的,越穷越爱狗,令人难以理解。最讨厌的是我们楼上老万的老婆,她抱着一只娇滴滴的狐狸狗,说是花了好几百买来的。她本人已经下岗了,打麻将输急了还会赖账,但每次说到狐狸狗的身价(以及那抱着狐狸狗的姿势),都仿佛自己是阔太太。

小苏说,人和狗的感情是天生的,有人爱狗,有人恨狗,并不牵涉到贫富差距。另外,狐狸狗未必就比草狗更费钱,狐狸狗是小型犬,吃得少。老杨说,妈的,草狗可以去吃屎呀。小苏说,这又不是农村,谁家敢养条吃屎的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