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官司(第3/3页)

“没有,没有,那活可脏。俺们拿有衣服。干完活把衣服一换。那身衣服放那儿,第二天去再换上。”

脱去“工作服”,换上干净衣服,坐车,回家。这倒是一种新鲜的做法。好像还有某种尊严的表达在里面。不以贫穷、肮脏和低下示人,不看轻自己的劳动和身份。

立子将近八点才到。他刚从工地回来,和一直在南门下等他的老婆、小女儿一起来到饭馆。立子看起来非常疲倦。果然,他说他连续几个晚上只睡到四个小时。他在一个建筑工地负责分发物品。老板看重他老实忠厚,让他管理这一摊子,工资比其他干活的人要高一些。但问题在于,工地是连轴转,工人倒班,这一摊却只有他一个人。他几乎没办法睡觉。

立子老婆很时髦,染一头红发,穿一件黄色小皮夹克,眉毛有文过的痕迹。她喜欢替立子发表意见,喜欢显示自己的能干和见过世面。这和木讷、一脸灰尘的立子,刚好形成鲜明的反差。她在广州待了十来年,在大商场卖过化妆品,和梁安老婆小丽一样,也在富士康工厂待过几年。她和小丽并不认识,但都因为结婚离开广州,离开后再也没有回过那里。

整个一场饭,只听见立子老婆“呱呱”地谈她卖化妆品的经验,谈她对立子家人——她的婆妈、公爹——的看法,一种略带嘲讽但又完全否定式的评价,显露出一个乡村媳妇对婆家天然的排斥。立子父亲今年中风偏瘫,他以六十岁的年龄要扛起装有两百多斤粮食的麻袋,弯腰下身,趴倒在地,就再也起不来了。立子妈在家照顾自己的丈夫。夏天在村庄的时候,每个傍晚都能看到她在村头站着和妇女们在一起聊天,还是眉眼乱飞,保持着我在少年时代隐约可感的某种风情。

我问他们平时和梁庄村里其他同龄人联系多吗,都摇摇头,言:“各过各的,没啥事,很少联系。”

我又问:“想过梁庄吗?想回梁庄吗?”

这几个年轻人似乎被这个问题问愣了。立子老婆在一旁说:“想啥?回家一分钱挣不来。要是俺们回家,他爹治病的钱谁出?”立子用愠怒的眼神看了老婆一眼,老婆大声抗议:“咋,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想过在这儿安家吗?”

“那不可能。”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和犹豫,所有人都给了我否定的回答。

在吃饭的过程中,大家也很少和合伟交流。梁安、立子、红旗、成子,都自觉不自觉地忽略他的存在。合伟来回跑着,拿东西,招呼服务员,要么坐下来,抽支烟。他也找不到话和他们交流。在抽烟的时候,一点点不易觉察的可怜相从他被烟雾半遮的脸庞上泄露出来。

合伟,一个声名狼藉的人,一个被和自己有亲密关系的人排斥的人。在北京,他同样受制于这样的排斥,因为他无法超越这样的关系。他这样的打工者,连活儿都难找到。他们的活儿多来自同乡之间的相互介绍。对于这样的懒家伙,梁安连话都懒得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