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4/6页)

房间拉着窗帘,开着一盏墙角的立灯,电视机亮着,却没有声音,光影映在大王的脸上,倏忽即变,大王的表情显得莫测。此时,大王转过头来,看他们三人鱼贯进房间,各自在床沿坐下。大王看着他们,等待他们说一说这一日的经历,三人却都沉默着。大王等了一时,又转回头去看哑巴电视。静了一时,终于按不住了,二王先发了声:大王,我做了错事。大王不回头地问:什么样的错事?三王接住大王的问题:我们回来时带了搭车的。如同二王着重“我做了错事”的“我”这个字,三王着重了“我们”两个字,意思全在承揽责任。大王又问:一个什么人?电视屏幕的光影在他脸上变幻得更复杂了,成了一张花脸。尼娜小姐,这回轮到毛豆回答。大王转过脸,女人?三人一并点了头。大王欠起身关上电视,并没有坐回去,而是欠着身呆了一时,几乎可以看出,大王浑身的肌肉在渐渐收紧。这三个人不由也坐直了身子,一种大祸临头的空气生起并且弥漫开来。大王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却有远远近近的灯,一丛一簇的,夜幕就拓开深度,显得神秘不可测。大王拉上窗帘,走回沙发椅,欲坐下,又没坐,再又走到窗前。房间里顿时充满焦虑的情绪,三个人噤若寒蝉,一声不出,看着大王,心里都在想:出事了!又不明白,事情终究出在哪一节上。大王走到床边,扯起他的军大衣穿上,说:这车留不得了,越早出手越好!这三人“刷”站起,也要跟了走,被大王止住:我们分开行动,你们在这里等我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我要不回来,就到山东枣庄火车站等我,再等二十四小时,我不到,就往济南火车站——三王紧接问:再等不到呢?大王崩紧的脸此时松弛下来,变得温柔,他的眼光挨个从三人脸上抚过,说:倘若有缘,三生石上终有一会!三人共同想起三生石的故事,不由一阵鼻酸,眼窝里热热的。毛豆说:明天再走不行吗?大王的眼光几乎是慈爱的了,他对毛豆说:天下有一种草,名字叫含羞草,手指稍一触摸,叶子立即合起来,我们都是含羞草!毛豆到底撑不住,落下泪来,二王悔恨道:都怪我!三王说:怪我!大王止住他们:谁也不怪,这是一个兆头,你们知道,车上最忌什么?女人,女人身上带血,兆血光之灾。三个人傻傻地看着大王,形式急转直下,将他们惊得说不出话来。大王最后地看他们一眼,推出门去,反手将门带上。

他们没有吃晚饭,早早上床,却睡不着。这是两个双人间相连接的套房,现在空了一张床,怎么叫人不惆怅?隔壁的电视机声音隐约传过来,回廊上的脚步声也听得很清晰,可这一切都与他们隔开着十万八千里,关他们何事呢?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个世界,谁也进不来。后来,他们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是谁,想来总是毛豆,在梦中发出几声啜泣,然后也沉静下来。他们的世界寂寂然地在时间的混沌隧道穿行,穿行。

下一日,他们呆在房间里,也是将电视机开着,却没有声音,看了一天哑巴电视。没有出门,也没有吃饭,有一点是惩罚自己,更多的,是被焦灼攫住了。他们之间难得交谈,心里都在想一个人,大王。走廊和楼梯上,但凡有一点东京,他们都会竖起耳朵,警觉得像一只猎犬。开始,他们闭着窗帘,后又觉着不妥,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反会令人起疑,所以就拉开了。于是,这城市灰暗的日景扑面而来。这是个盛产煤炭的地方,南北铁路的枢纽,空气中便充斥了煤烟的微屑。夜晚有灯光还好,日里熄了灯,就只见尘埃遮暗了天光。建筑的水泥块垒挤挨着,看上去几乎有些狞厉。因是在三楼,视野并不很广阔,却看得见底下的街区,里面走着人,行着车,心想:其中会不会有大王呢?大王方才走了一夜,他们却觉得很久,心里满是思念之情。没有大王,他们全变成了孤儿,无依无靠,没有教育和引导。他们一点不觉着饿,但腹中空空使他们意气更加消沉。房间里的光线由明到暗,终于到了昨天大王离去的时间,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站起身,迅速收拾起简单的行李,离开了房间。他们下到底层总台,办理了退房手续,走出大门。他们呼吸到新鲜空气,不禁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寒意,事实上,气温是暖和的,并且,有一丝湿润,春意渐浓。街上的灯光漫进院子,在院子的上方罩一层光的薄膜,三个青年匆忙的身影,从穿行而过。

他们直奔车站,车站广场灯光璀璨,这城市的气魄是在这时显现出来的。他们三人忽变得很渺小,灯光下的影子简直像三个孩子。人声喧嚣,他们的听觉里却是寂静一片。三王引路,他是从火车站出来的青年,火车站就像他的老家,而全中国的车站格式基本一致,除去规模大与小的区别。并且,所有的火车站都共同有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氛,似乎前途未卜,不晓得接下去有什么在等待自己。他们直达售票处,买了往枣庄的慢车硬座票,是夜间十一时从徐州始发。这时,他们感到了肚饥,又由三王引路,往车站广场东去。走到一个街口,朝南望去,一街的大红灯笼,溶溶的红光里,立着雪白的小羊羔,光把小白羊羔染成了小红羊羔。原来是羊肉汤一条街,他们走进其中一家。坐定,点汤,不一时,三大海碗的羊肉汤端上桌来。熬成乳色的肉汤上堆着金黄的油花,碧绿的芫荽,雪白的葱根,鲜红的辣子,肉香席卷了调料的辛辣,热烈地扑将过来,一满盘煎得焦黄的油饼紧随其后也上桌来。他们陡然间振作起来了,似乎看见大王的身影,就在枣庄车站,向他们招手。就这样,怀抱着希望,经过一夜火车颠簸,他们越到山东省界,来到枣庄。枣庄车站比起徐州站来,只是个小站,但是在京沪铁路线上,又是山东与江苏接壤处,市镇密集,运营就挺繁忙,所以,也还热闹。他们没有去找旅店落脚,只在车站厕所的水池子上,用凉水洗了脸和手。还是三王引路,进一家饭铺,饭铺斜对了车站的出口,出口再斜帼去,就是进口。略留心,就看得见那里的动静,是个眼观六路的地方。三个人叫了点吃的,却没什么食欲,只是抽烟。车站那头忽一阵冷清,忽一阵热闹,除了匆忙赶路的行旅的人,还有一些闲人,别人看不出来,三王一瞄就知道是做什么的。无论哪一种人里,都没有大王的身影。可是不要紧,这一日才刚开头呢!在等待大王的时间里,他们做什么呢?他们也拟了一条作文题,题目叫作:记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