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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个蹬蹬上了台阶,扑开玻璃门,迎面总台顶上的大钟正指向七点半。而他们竟觉着已是夜半,与大王分别了许久。此时,三个人在温暖明亮的大堂,围着大王,感动得眼睛都湿了,他们终于又在了一起。大王说,战友已经替他们登记了客房,现在上二楼餐厅吃饭。他们这才想起饥肠辘辘的肚子,顿时觉得险些支持不住了,一边往二楼去,一边问:战友呢?大王说战友走了,说话间,就进了餐厅。餐厅里还很热闹,屏风拦去大半,后面是哪个单位的新年聚餐,显然已经酒酣人饱,正互相拉歌,喧哗得很。他们四人在稍许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服务小姐送上菜单,这一回是大王亲自点菜,大王说:今天是庆祝,也是送行。那三个面面相觑:为谁送行?大王对着毛豆笑道:送你呀!我们的合约到期了。毛豆这才悟过来,“哦”了一声。大王继续点菜,点毕后,却让小姐先上一盆面条。这一日是有些饿过劲了,方才还恨不得立刻进食,此时,闻见餐厅里的油气,竟饱了。等面条上来,分到各人,只一小碗,热腾腾地下肚,才缓过劲来,又有了食欲,冷盘也上来了。到底是大王懂得吃的科学。暖烘烘的餐厅里,细看去,玻璃吊灯,水曲柳护壁版,塑料高泡墙纸,都蒙了薄薄的油垢,但也是膏腴之气,增添了丰饶,让人满足。大王吃着菜,说了一个天目山和尚吃粥的传说。说的是天目山上的禅源寺,原先是个大寺,单是禅房就有上万,出家人数千,日出时分,旭日光照大殿,正殿,侧殿,二进殿,三进殿,铺排开一行行案子,案上则排开一行行粥钵和咸菜钵,然后和尚们开始吃粥。滚烫的白粥,竹筷划进嘴里,包住,咽下,竟无一丝声息。想想看,数千和尚喝热粥,悄然无声,是什么场面?那是入了化境。这故事说完,那三个不由都听见了自己的咀嚼声,分外响亮,一时不敢动嘴。并一刻,又轰然笑起来:管它呢!我们又不是出家人。大王说:随意,随意,我不过是在说心功的一种。二王接着也想起关于功夫的一则故事,说的是他的师傅教他,每天早起练功,必是不吃饭,不喝水,憋着屎尿,等一趟拳走完,才吃喝拉撒。讲的也是“并功”。三王说的却是相反,不是“并”,而是“放”。他没有拜过师傅,遇到二王和大王之前,也没有教导他的人,是在同行中间互传经验得到的方法,就是挨打时要大口呼吸。他说,你们一定看见过,挨打的人总是大声叫喊,你们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受不了,恰恰相反,他是在大口呼吸,这样,伤就不会积淤起来,而是散发出去了。虽然表面上背道而驰,实质上讲的还是一桩事,如何控制身体,增强能量。轮到毛豆了,毛豆为难了一阵,在大家鼓励下,讲他从小在饭桌上受他母亲训戒,吃饭不许出声,说那是“猪吃食”,将来会没饭吃,吃人泔脚的命。这就与三王反过来了,表面上与大王讲的是一件事,实际上呢?却跑题了。到底入道浅,还不能真正领略精神。但是,即便只是表面的相似,也很可贵了。所以,大家还是给予掌声鼓励。

大王让二王三王向毛豆敬酒,并且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二王一仰脖,饮干杯中酒:禅家说,修百年方能同舟,我们兄弟算是有缘;俗话又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想当初,兄弟我们天各一方,陌路相逢——只听“叮”的一声,大王在玻璃杯上叩一下:打住,累赘了。于是,二王打住。三王将喝干的杯底朝毛豆照一照: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好人一生平安!很好,大王说。毛豆正要喝酒,也说一句回敬的话,不料,大王对了他举起茶杯,大王从来不沾酒——以茶代酒,也要向毛豆赠言,毛豆不禁惶恐地红了脸。大王喝干杯中的茶,脸色忽变得严肃:相逢一笑泯恩仇!“恩仇”两个字是说到节骨眼了,他们不由都想起彼此相识的往事,说是往事,其实才不过几日时间,这就是阅历的作用了。人都是一生时间,有的一生平淡如水;而有的,应当说是极少数的人生,却起伏跌宕,一波三折。这就使得时间的概念也有了变化,有的人一生像一天,而有的人,一天可经历几世。人生的质量有多么大的差别啊!毛豆必须要作回应了。他喝下满满一盅酒,脸都红到颈脖底下了,这几日的漂泊生活,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因总是在乡间野外行车,风吹日晒,他变得黑,而且皮肤粗糙。新长出的唇须也硬扎许多,头发呢,长了,几乎盖在耳朵上。令人难以置信地,他似乎还长了个子,有些魁伟的意思了。这样一个大男子汉,此时却窘得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就像个孩子,看上去实在惹人爱怜。他们发现,短短几日相处,他们都已经喜欢上这个青年了。虽然他来自另一种生活,马上又要回那生活中去,可他依然是个可爱的青年,谁能要求所有人对生活都持同一种看法呢?毛豆嗫嚅了一会,说出一句话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这话说得很朴素,却很真挚,大家都受了感动,再加上酒,眼睛里就汪着泪。屏风那边还在唱歌,伴奏带的电声差不多盖住了一切。但比起他们这边的动静,那喧哗就显得空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