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5页)

燕来再也动弹不得,紧紧贴在地上,耳朵边是粗重激烈的喘息声,也包括有他自己的。喘息了一阵,燕来明白自己是遭到打劫了。因为事情突然,他还没来得及害怕,只是趴在地上,等待发落。劫匪没有继续行动,而是静了一会儿,似乎是,还没想好下一步做什么。此时,他们三个人就堆成一团,好像在做一种人叠人的游戏,另一个,则站着。有一辆集装箱卡车从后面过来,“嗖”地过去,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但卡车过路大约使劫匪们警觉起来,他们必须赶紧动作,不能在此久留——他们商议了一会儿,燕来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了,很快他就脱离了地面,被提起来。没等他定神看看跟前的人,他的眼睛已经蒙上了,嘴也堵上了,然后被推进车后座。燕来不再抵抗,晓得抵抗也无用,反要吃亏,于是也觉得那几个人下手轻了些。现在,他坐在中间,一左一右是他们的人,将他的头按到膝上,他就坐了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前边的车门砰地关上,车开动了。

燕来方才以为他们没坐过车的想法是错了,那车平稳地起动,加速,在静夜里穿越而去。那几个人难得交谈几句,用的是一种奇怪的方言,似乎是每个单字燕来都能听懂,连起来却一点也不懂了。当对面有车灯打来,两辆车要交会的时候,燕来就奋力挣起头,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希望对面车能看见这里的反常情况。可是左右两人的手一刻也不放松,此时只会再加一把劲,燕来的头已经塞到裆里去了。那两个人将燕来挟得更紧了,燕来只得再一次放弃抵抗。意识到了处境的无望,不由地浑身打战。车沿了公路向前开,拐了几个弯,有一段似乎下了公路,在土路上走,就有些颠簸,但也并不剧烈。开车的真是一把好手!车走得又轻又飘,而且稳。燕来打了一时寒战,渐渐平息下来了,这才觉得浑身屈抑得难受,而且憋闷,几乎透不过气来了。可左右的手,箍桶般地箍着他,连一分动弹的余地都没有,他只得又“唔唔”地发出叫喊。开始,他们并不理会,可后来,大约是烦了,就抓住燕来的头发将头拔起来,压低声说:想吃生活啊!这一回说的是普通话,“吃生活”几个字则是上海话的普通话,挨揍的意思,说明他们虽是外地人,却是在上海地方混迹过的。燕来直起脖子,略微透了些气,眼睛蒙着,看不见,却感觉间或有灯光掠过,车静静地向前开,也不知是几点了。这时,开车人——燕来看不见,却感觉无论他们后座闹出什么动静,开车人始终没有回头——此时,开车人说了一声什么,那两人又将燕来按倒了。这一回,不是按下头到裆里,而是整个人顺倒了按在车座脚下。地方是窄了,可毕竟不用曲背弯颈,只需将双膝拱起来,就可安稳了。燕来从两人的腿弯间伸出脸,蒙住了的眼睛,有光亮映照,显然灯光比方才稠密,而且强烈,听得出,车辆也繁忙了,估计是又回上了大道。

现在,燕来冷静下来,想,为什么他们不把他杀了?就像从“朋友”们那里听来的出租车打劫的故事一样。他们不杀他,却要带着他,是要把他怎么样呢?他,燕来,能对他们有什么用呢?他心里转着这些念头。蒙住的眼睛上面,光亮有节奏地掠过,有一回,停了车,光就一直停留在他的眼睛前边。燕来猜想是到收费站了,于是又挣扎了一下,企图有人发现他,还是动弹不了。要想发声,一只手早将他的脸捂住,还使劲揉了一把,以示警告和教训。很快,车又开动了,在深夜里明亮的公路上,跑动着这么一辆车,谁也不知道车里正发生着什么。燕来忽然想起,也是他们“朋友”中间传说的一件奇闻,说的是有一个“朋友”,也是在深夜,被客人扬招停下,说要去浙江黄岩,连夜就出发,开出的价码是两千元。那“朋友”自然应下了,于是请客人上车,客人又让再去接个人,拐了一个弯,在一条偏僻马路上一扇铁门前停下。门里出来两个人,抬着一个白布卷,上了后车座。车刚要开动,却听铁门内一阵骚动,有杂沓的脚步声响起,头一个上车的客人立刻急躁地催促开车,“朋友”一踩油门,车冲出去老远,只听后头追出来的人跺了脚喊:抢死人!抢死人!“朋友”一下子抖起来,方向盘也握不住了,问客人:后面上来的是什么人?客人说:你拉这一差,我付四千!一下子加一倍。“朋友”却把车停下了,让他说清楚,不要“捣浆糊”。可客人被逼不过,只得告诉后头是他方才去世的老母亲,按他家乡的规矩,是要停灵三天三夜,亲戚朋友要是知道他把老母亲独自放在抽屉里——他这么称呼太平间的停尸箱——人们就要戳穿他的背脊骨!他这么做实在是不得已,请师傅无论如何帮这个忙。恰巧这个“朋友”也是个孝子,再则客人又将车资提到了五千,他叹息一声,就上路了。这一路,就是在夜间的高速公路上走过,灯光明亮,前后左右的车兀自开着,看上去是喧闹繁忙的,事实上呢,咫尺天涯。那后座的两个人,不停地喃喃地说话,叫着:阿姆,回去了噢;阿姆,快到了噢;阿姆,天要亮了噢!“朋友”毛骨悚然,幸亏前座的客人一会儿递他一支烟,一会儿递他一支烟,上好的烟,红塔山!就这样,吸了一夜的烟,天亮时分终于赶到地方,进了客人家门。“朋友”几乎惊呆了,那家原来是个富豪,那幢房子,别的不说,只说一件,楼内装有一架三菱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