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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车是在西郊的废弃的军用机场,用废汽油桶。水泥钢筋梁,作了几处象征性的障碍物,供学员练习转弯,倒车,停车。有时是师傅开车,示范给大家看;也有时是某一个学员开,师傅坐旁边指点,其余人坐后排看;再有时候,师傅一带一地教,其余人坐在教练场边的棚子底下,远远地看。这样有分有合地,燕来就知道师傅不喜欢老大老二和老三,老大老二和老三也不喜欢师傅,他们彼此都用鄙夷的口气提起对方。师傅叫老大“暴发户”,咬定老二老三不是跟老板就是跟外国人睡了觉。师傅说:小阿弟,阿姐教你一点门槛,只要看人的钱是怎么花出去的,就可以晓得这钱是如何赚进来的;什么叫“肉里分”?就是拼足老命赚进来,再割肉一样用出去;你看这几位,你以为他们正经来学车?不过是为放标劲!那老大会没有车夫?两位小姐也有车夫!只有你,小阿弟,你是要凭开车吃饭的,对不对?阿姐我就多教你一点!燕来感激地说:谢谢师傅。师傅看燕来一眼,又说:阿姐再要教你一点门槛,将来你要谈女朋友,看她是不是姑娘,第一,要看她的眉毛……这个门槛,燕来学不下去了,赤红着脸低下头,师傅哈哈一笑,打住话头,令燕来将车开了回去。师傅对燕来的好,那几个自然都明白,但因他们并不把燕来放在眼里,其实也不把师傅放在眼里,所以说话就不避燕来。他们背后称师傅为“那个女人”,他们讥诮“那个女人”搁着脚吃饭的样子;说话中偶露出的江北口音;纹过的眉毛和眼线,还有 染成姜黄色的头发。处在中间的燕来,两边都不很喜欢,但师傅是教他手艺的人,又是待他好,所以内心就倾向师傅一些。不过,这些舌头只限在背后嚼嚼,面上,彼此还都是和气的。他们对师傅甚至有些巴结,师傅呢,则对他们的礼品很满意,尤其是老二和老三送的,高级的化妆品。

师傅要是高兴,就会带他们兜风。昔日的军用机场四边,还都是农田,看起来辽阔极了。师傅将车开出练车场,开上公路,一直开到国道。四扇窗都摇下来,风灌进来,尘土扑面而来,眼都睁不开。师傅兴奋地涨红着脸,姜黄色的头发几乎直立起来,看上去有些赫人。她粗着嗓门骂道:操!倘若有车超过她,脏话就一连串吐出来,令人掩耳不及。她摁着喇叭,超过一辆又一辆车,有几回,形势相当惊险,可师傅却越发亢奋。老大煞白了脸要求回去,燕来心里赞成,嘴里不敢说,因老二老三尖声要求再加速。显然,女人要比男人有冒险精神。等到师傅过足瘾,终于开回练车场,安全停车,害怕和不害怕的就都很满足。这是学车的余兴节目,飚车激发起的热情,使这个小团体的气氛变得融洽了。五月的季节,旷野里有几块油菜花,黄亮亮地嵌在绿庄稼里,分外夺目。有一两只粉蝶,还会错飞到练车场里,给这片灰暗的水泥地坪带来一点妩媚的春光。有几回,师傅让他们单独上车,在场内兜圈子。燕来驾着车沿了场地边缘一周一周开,他不敢开快,手心里出着汗,渐渐地,才放松下来,可以注意到窗外的景色。他甚至可以看见天际除有一抹山色,心情就十分旷远。他们那三个人喜欢一起上车,于是就留下燕来和师傅,坐在遮阳的棚子底下,看他们的车远兜近绕,隐约听得见老二老三的尖叫,师傅嘴一歪,说出这么一个故事。

师傅说,这故事发生在她的一个小姊妹身上。当时,这个小姊妹是在一家大型出租车公司开车,有一回,她载一个客人往一家五星级酒店去,路上,那客人不停地打着手机找人,却找不到,情绪相当焦急。师傅的小姊妹听出来,这是个皮条客,找的人是小姐。车子临近酒店了,小姐还是一个没找到,皮条客急得直骂娘。这时候,师傅的小姊妹就问了一句:多少钱?皮条客开始不懂,因为他们行内不是这么说话,但他毕竟是皮条客,立即会意过来,说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是小姊妹做一个月也做不出来的。于是,小姊妹就说:我跟你去。她把车开进酒店的地下停车场,然后跟了皮条客进酒店去了。前后不过一个小时就完事了,本来人不知鬼不晓,可偏偏不巧,调度总站呼她到某地出车。三呼两呼没有回音,就生出疑心,连连呼了下去。等呼到她出来,立即召来问讯,方才到哪里去了。本以为她是出私车去了,不料想却问出这样一件事,结果,开除。

这故事有一种隐晦,又是师傅单独对燕来讲述,空旷的停车场上,此时只有远处的一辆车,棚底下的两个人——燕来和师傅。燕来有一点害怕,他不敢看师傅的脸,这张脸在太阳的强光下显得格外白,一种粗砺的粉白,看得见粉的颗粒。他盼着他们的车回来,好结束他与师傅的单独相处。下一回,轮到老二上车,他就也要跟着挤进车里,可处境却是另一种难堪。那三个并不搭理他,带的矿泉水和口香糖也不请他享用,燕来并不想吃他们的,可这却将燕来排斥在他们之外,使他感到自己是多余和碍事的。他们这个学车的小组就是一个小社会,燕来从中体尝到处世的不易。两个月后,他们这一组人都通过小路考,面临了大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