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林舟 文学评论家(第2/6页)

问:谈到形而上,我想你的作品不是在作品中“形而上”,而是将人引向“形而上”,你的语言好像只是设立种种路标或暗号,但是没有确切的思想或思辨的结果在那里等着读者收获。对你自己而言,你信奉什么样的哲学思想,它对你的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答:很惭愧,我还没有好好读过任何哲学书,所以也谈不上信奉。我想,我所信奉的是我模糊感到的那种艺术至上的精神,长期的实践告诉我,只要不放弃这个,其他的一切都会有。就阅读范围来说,多年来我都是只读文学书,尤其是经典。经典往往让我惊讶:原来一切的一切早就有了。

问:你的小说中的时间往往被处理得相当模糊,如此淡化了小说叙事的事件性和物理性,而直逼人的内心世界和灵魂状态,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使你作出这种艺术选择吗?

答:我所描写的就是,也仅仅是灵魂世界,从一开始我就凭直觉选择了这个领域,现在是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有意思了。说到时间,这也是我的文本的独特之处,我的时间同世俗意义上的时间不太相同,也许读者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我想,时间就是对于生命的意识吧,由于这种意识在创作中的紧迫感,它已甩开外来的干扰,形成自己的模式了。我选择了这种创造,也就获取了属于我的时间。

问:你的小说中的人物,不管处于如何卑琐和不堪的境地,无论他们映射着人的内在世界多么丑陋、多么阴暗、多么绝望的内容,他们会偶尔地疲惫,却总是显示出巨大的热情或者说激情。这激情来自哪里?是来自他们作为生命体的本能,来自幽深无比的无意识,来自灵魂的寻求显示自身的驱力,还是你作为作家主体将自身的激情赋予了他们?你是怎样看待你与你的小说中的人物的关系的?

答:我的小说中的角色的激情来自不灭的理想,来自幽深处所的灵魂之光,也来自生命体的强大的本能的律动。虚汝华也好,述遗也好,麻老五也好,皮普准也好,不论他们的肉体是多么的卑琐不堪,看上去多么丑陋、阴暗和绝望,只要有了那一束光,一切就被照亮,如同魔术似的,丑变成了美。如果我们抛开我们那种所谓浪漫主义,来凝视我们的生存状况,我所描写的难道不是人的本质吗?也许一般人就是习惯于假象,尤其是大多数人造出的假象,只有住在这种假象的世界里才心安。我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我个人人格分裂的结果,自相矛盾的创造物。请注意一点:凡是那些最褴褛、最“负面”的人物,往往是最本质、层次最深、凝聚了最多激情的。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写的,也不是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直到这几年我解读了卡夫卡、博尔赫斯、莎士比亚、《浮士德》之后,才发现他们也是这样做的。例如《浮士德》中住在洞窟中的吓人的丑八怪、福尔库斯的女儿们,就以她们陌生的空灵之美打动了魔鬼梅菲斯特。将自我不停地分裂下去,是我的创作方式。

问:在你早期的小说《黄泥街》中,有大量的标志“文革”历史的语汇,诸如“占领”、“路线问题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抓党内一小撮”、“江水英”、“张灭资”,等等,它们出现在小说的情境中,除了折射着那一段历史,嘲弄并拆解了那一段历史外,是否还在暗示着那段历史对人心的扭曲和践踏?而这类语汇在你后来的小说中不再出现,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答:我的中篇《黄泥街》其实是处女作,它是一个动摇的产物,当灵魂还未充分觉醒之时,世俗的钳制总是很难彻底摆脱,所以《黄泥街》有点模棱两可。但即使是这篇早期作品,也仍然可以看出同以往小说的根本不同之处,看出那种向内转向的努力。后来我才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用世俗中的材料来建造幻想的大厦,从地上修建通天塔。

问:与上面这个问题或许相关联的一个问题是,《黄泥街》中的叙述人“我”,扮演的是一个寻找者的角色,他(她)独立于、超然于那个荒诞的梦境,他(她)与其说是寻找黄泥街,不如说是审视它,粉碎它,并且在这样的过程中获得一种宁静和悠远的美感享受(这在小说的结尾的描写中显露出来)。第一人称的这种叙事特性,在你后来的小说中也不再出现(短篇《名人之死》或许可以算作一个例外),这是为什么呢?

答:《黄泥街》中的“我”寻找的是真理,一直寻到最后描述者才彻悟:真理正是溶解在荒谬中难以分离的东西,美也是溶解在强大的生命力所制造的丑陋之中,只有那创世者带来的第一束光(王子光)可以让黄泥街人伟大的灵魂于刹那间被照亮。黄泥街无法证实,正同真理无法证实一样,只有人的幻想力是接近它的唯一途径。就因为这,我非常看重这篇处女作。第一人称我后来也用过,只是用得少,我更喜欢陌生化,对象化的方式,表演性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