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唐朝晖 记者

1999.11 长沙英才园

小朋友唐朝晖执著地要做一篇残雪访谈。那时他的关系在县里,还没有在长沙站稳脚。我终于为他的诚恳所打动。这篇对话是我和他努力完成的,涉及了文学中一些陌生的领域。二〇〇二年,唐朝晖已经在长沙安了家,买了房子,把家人也接来了。可见他是一个做事极有毅力的小伙子。

问:对于您的小说,有的读者特别喜欢,有的读者特别不喜欢,但还有一些读者,他们虽然常常被您的小说“电击”,但他们总难以完全进入您的世界。在靠近您的世界时,他们总被一种莫名的力排拒着,您能不能给这一批读者一把解读的“钥匙”呢?

答:这里涉及的是阅读现代文艺的根本问题。

请想想观看那些现代绘画的经验吧,那同阅读残雪小说的情景应该是一致的。被触动、被吸引,是因为有“似曾相识”的诱惑感;被排斥则是因为自身的常识和理性在进行干扰,直觉被封死在内部。有这种矛盾感觉的这部分读者是我的最好的读者,因为他(她)已进入了现代艺术欣赏的规律。剩下来要做的就是抓住这种感觉不放了。如果你同作者真的有共鸣,你就反复玩味你的感觉,而不是急于摆脱。

现代艺术的阅读之所以同现实主义有这么大的区别,还是由作品本身的性质决定的。作者所追求的是人性的永恒,是生命形式的完美表达;而作品本身永远是阶段的,无法最后完成的,所以创作的语言具有那种排斥一切读者的倾向。也就是说,作者要排斥的是自身的肉体,是一切的世俗。但这肉体、这世俗又正好是灵感的发源地,这又建立了为读者进入的宽广通道。当然那通道又是不能让人顺利进入的,人必须同自身的常识搏斗,才有可能看到那种异质的风景,属于人类婴儿时代的风景。

我想,残雪的小说一定是属于那些不懈地追求精神发展的,最有活力的应战者吧,我有这个自信。

问:您小说的写作是完全出于“直觉”吧?“直觉”是您小说源流的河床吗?

答:直觉是一种非常神秘的东西。一个人的感觉有无数的层次,人只能意识到感觉的表面的层次,没有意识到直觉潜伏在那里,总有一天要发挥作用,艺术创作就是调动人的直觉加以最大限度的发挥,也就是进入深层意识。人并不是想有直觉就可以有的,不如说大部分人都不能达到直觉或纯感觉,因为人的肉体的惰性在生活中是压倒一切的。艺术创造的瞬间就是灵魂出窍,直觉战胜现存的、过时的理性判断的瞬间,那就像一场革命,一切固有的全靠边站,将那无以名状的幽灵解放出来,让肉体消失,让古老的记忆飞升。所以可以说,我所写的,都不是我所感觉(表面的、意识到的感觉)到的东西。而是我没有感觉(深层的、没被意识到的直觉)到的东西。创作和阅读中那些困惑着人的陌生感、距离感就是来源于此。

直觉是达到记忆河床深处的惟一的工具。它一般是在艺术家的全盛时期达到顶峰,当它衰退的时候,艺术王国的通道就渐渐地被阻塞。当然,到此为止我所说的都是指纯艺术创作。

问:我记得您说过一段话,大意是:我将聚集自己所有的情感和想像来反对现实中的铜墙铁壁。您聚集的方式是小说,您如何看待世俗的现实呢?

答:我如何看待现实呢?也就是我如何看待世俗的我?作为一位具有分裂人格的艺术工作者,这个现实永远是他要摆脱的,是他一刻也容不了的,可以说正是可怕的现实在刺激着他的想像力。这便是创造中“入世”和“出世”的关系。但现实恰好是永远摆不脱的噩梦,它对人的纠缠也是永恒的,这种千古不变的纠缠与摆脱的关系,引出了可歌可泣的艺术主题——一切诗人的主题。

日常的自我如铜墙铁壁一样,以它不可扭转的逻辑性将人逼进角落,人为了精神的张扬,必须调动内部的非理性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做致命的飞跃,永远也不能松懈。双方的发展总是对等的:人飞得越高,现实(或自我意识到的日常)对他的钳制也越大。那么,除了飞得更高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呢?人的日常自我在创作中的作用并不是负面的,现实的作用是不断设置障碍,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让主体更努力地飞跃它。

因为这种复杂关系,现代艺术作者的痛苦也是永恒的,写下的每一段话,每一个句子都会令他恶心,因为一切都是超越中的妥协,权宜之计。因为这种无奈,我现在只好断断续续地写,写几句话,又在房里走几圈,将恶心的感觉克服下去。作为一名创作者,我在这方面的优势是十分明显的。我时常感叹:我是多么善于保护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