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林舟 文学评论家

2000.8 书面访谈

青年评论家林舟愿意进入残雪的小说世界,并就文本展开提问,这令我很高兴。很多年以来国内批评界都对残雪的小说沉默了,这并不说明残雪已经可以进档案库了,而是有些其它的原因,我很清楚这原因是什么。在这次书面对话里,我们所谈的,都是关于文学的本质的问题。我想,这些文字不会对普通读者一点用都没有吧?残雪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本色”演员,所以我今天才可以写出这些文字来。那些将残雪看作“本色”演员的人实在是弄错了。

问:你走上文学写作之路,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吗?在你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哪些人和事对你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答:我从事文学写作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我从小就喜欢看文学方面的书,到十一二岁就看入了迷。后来也一直看。二十岁时做过一些不成功的片断尝试,但那种历史条件下不可能发表。成熟的创作始于三十岁那年,正好当时也有了机遇。

对我产生关键影响的有两个人,我父亲和我二哥,他们都具有非常优秀的逻辑性的头脑,二哥现在是武大哲学系博士导师,最近出版了很受欢迎的一本书《灵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学的生存境界》。我经常和他们交流文学心得。

问:你的小说总是呈现出“仿梦”的特征,那些梦总是摆脱不了阴郁的色彩,在黑暗的世界里碰撞、分裂、延伸,疯狂而难以理喻,活跃又充满绝望。这些梦在进入你的小说之前,你是否为你的叙述设置了某种“筛选”的程序,是不是有一个理性的把关人在决定它们是否进入你的小说?

答:你的猜测非常正确,的确有一个理性的把关人站在黑暗的地狱门口,监视着那些要破门而出的拥挤着的欲望,但这个制约欲望的把关人本身又是受欲望制约的,这种关系很奇特。那个人站在门口的作用就是为最先破门而出的疯子叫好,他的眼尖,总能发现那个人。如果黑暗的欲望(或梦)拥挤得不那么厉害了,他就来关门。要理解这种情况可以参看我发表在《芙蓉》今年三期上的独幕剧《热力涌动》,那是我写得最美的文字,可惜排版时排进一些错别字。

问:我在你这个独幕剧中看到的是,在所有看起来不值一提或莫名其妙的琐屑事件的下面,人的欲望的活力和灵魂寻求超越的冲动。戏剧的结尾述遗决定走出去看一看,这时候那最初的“看见了什么?”的疑问得到了化解或者说超越,人物在完成了一次对自我和灵魂的审视后生出些许新的期盼来。戏剧这种形式在你是否偶尔为之?从体裁的角度看,它与小说的差异对你来说重要吗?

答:像《热力涌动》这种所谓的独幕剧还是以对话为主。写对话本来就是我的特长。也许将来我还要将这种独幕剧写下去,形成一个品种。

问:仔细端详你小说中的梦,它们似乎都在诉说某种病态和丑态,提示着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恐惧、孤独、自我囚禁、窥视、猜疑、陷害、嫉恨、无以自由、无法逃脱等等是你反复书写的东西,事件没有因果,对话不合逻辑,在荒唐可笑的细节下面隐现着尖锐的疼痛和刻骨的绝望。在阅读它们的时候,我常想起三岛由纪夫写的题为《残酷之美》的文章,我感到进入你的小说世界需要紧紧绷住理性的神经,否则会随时随着小说的描述而陷入疯狂的境地。由此我想,你的小说或许就是专为人的理性设置的检验机制,它们是从非理性的极端发出的呼唤,而期望从理性的极端得到回响。那么从写作的角度来讲,你是否要以十倍的理性力量来承受和审视你的小说创造的世界,以十倍的内心的强光照亮你要描述的黑暗?你是否总是经受着由此而来的分裂的痛苦?

答:你说我的小说诉说着病态和丑态,我不能同意这种看法。我想,读者的眼光需要透过现象看到内面的本质。实际上,越是那些外表褴褛、猥琐、自我囚禁、猜疑、陷害、嫉恨的角色,越是表达着内在的诗性精神。例如早期作品《苍老的浮云》中的虚汝华、更善无、母亲、麻老五等等,他们是麻木的肉体中永不安息的灵魂,即使肉体已是如此的惨不忍睹,精神依然在奇迹般的存活。再比如《旷野里》那鬼魂似的两夫妇,用诉说煎熬的方式突出理想的存在。可以说,我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是出自内心的爱,只不过大部分读者还未到我的境界而已。你觉得我的小说是专为人的理性设置的检验机制,这非常形象。的确,读这样的小说需要强大的理性,只有那些具有强烈的艺术形式感的读者有可能进入残雪的世界。也许事物总是对称的,艺术创造中的理性总是伴随非理性而来,因此阅读者也需要非理性来参与创作,这样才能读懂作品。我的分裂的人格既给我带来痛苦,也给我自娱的巨大的快乐,长期以来,我已经习惯了把生活变成艺术。我内心的黑暗是我最爱的所在,灵感从那里源源不断流出,所有的人物和背景都超越了世俗的美和丑、善与恶,带有形而上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