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第4/5页)

当他的躯体再次回到屋子里时,他看见袁氏大娘在油灯旁边梳头。梳子刮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发出涩涩的响声。她对他说已经下半夜了。起先她放心不下,到他房里看了看,居然他不在。于是她到周围找了一圈。再回到屋里时,他也回来了。

“黑灯瞎火的,你躲在哪里呢?”她说。

他说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也许她知道,却故意问?

“有好几个孩子都去别人家做女婿了。我看这是一件好事,我们村的影响正在扩大。”

她说话时袁氏盯了她一眼,从她脸上看出了她青年时代的眉眼。

“那么秋儿的事呢?”

“或许我会想通吧。”她有点踌躇地回答,“就比如你,虽然瘫痪了,还不是到处跑啊?谁能拦得住?不过像秋儿这样总不露面……”

她突然伤心起来,就离开丈夫往堂屋里走,在那里找了把椅子坐下了。门没关,是她刚才去找他时打开的。外面有个人咳嗽,是蒲香的妹妹。

蒲香的妹妹往屋里探了探头,袁氏大娘叫住了她。

“我找蒲香呢。”她说,“蒲香天一亮就要出发了,可他还不待在家里。你们屋里怎么回事呢?刚才我看见有人影从窗口跳出去,真吓人。”

“你能告诉我那人像谁吗?”袁氏大娘和蔼地将手放在她瘦削的肩上。

“像谁呢,我看像袁大叔嘛。”她哧哧地笑着说。

“可是你大叔的腿坏掉了啊。”

“前些日子,我亲眼看见一个没有腿的人挑一担萝卜进城呢。那个人像浮在空气里头的半截人。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我指给别人看,别人都看不见。啊,我好像看见蒲香回去了,我得走了。”

袁氏大娘听见丈夫在咳嗽,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她想,既然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她就不应该绝望。

春天里,鸭儿鸟儿在地头吵成一团的时候,袁氏大娘感到漆黑一团的前途有些敞亮了。她看着村里人三三两两往外走,便想起丈夫的话:“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就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她眼前出现了种种的可能性。看来幽灵的世界不是不可能存在的啊。

“大娘,我见过你的那只龟了。它正准备从悬崖上摔下去。”阿七眨着眼说。

“阿七,你打算一辈子住在你叔叔家啊,应该自己盖房。”

她说这话时做出郑重的神气,为的是把话岔开。

“那有什么。盖房?我怕麻烦,再说钱也不够啊。”

她很喜欢他这种纯朴的态度,这个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包括她丈夫。从前她住在城里时还不会这样来考虑问题呢。乌龟的事又萦绕在她心头了,她想象它在悬崖上探头探脑的样子。如果秋儿当时是怀着和乌龟同样的心态呢?从前她一直把秋儿当城里人看待,看来他本质上还是个乡下人,难怪丈夫同他之间有某种沟通。

她还想和阿七说些什么,可是阿七已经走远了,他着急去打工呢。这里的人都这样,早出晚归,和日出日落一样。袁氏大娘想象着乌龟的历程,她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伸向无限深处的、闪光的环,这个环就是乌龟的路线。乌龟至少要一年时间才完成它的环行。当它沿着既定目标爬行的时候,它是不知道畏惧的。她记得有一天早上,她去给它换水,看见它将脑袋从碎米和饭屑里头抬起来,它整个的表情显得那么悲凉。那个时候秋儿也对乌龟很感兴趣,他可以没日没夜地坐在缸边陪它,灯油都熬掉了几瓶。“他太投入了。”她对丈夫说。丈夫的态度却很暧昧,似乎不愿谈这事。没多久它就走了,然后秋儿也走了。

“走了好!走了好!”

袁氏大娘吓了一大跳,一回头,看见是蒲香的父亲。男人露出一口黄牙。

“你说的是蒲香吗?”

“是啊,还有秋儿。”

她很讨厌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可是又觉得他气势压人,自己没法反驳。男人进了屋,往她丈夫卧房里走去,然后顺手关上了卧室的门。谈话的声音响了起来。袁氏大娘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于是很心烦。她拿了布袋打算去镇上买面粉。

她走到路上,感到脚发软,这是近来常有的事,就好像会要一脚腾空,踏入无底的深渊似的。野草在荒地里旺盛地生长,到处都洋溢着一股邪恶的活力。慢慢地,袁氏大娘被感染了,大雁的队形开始令她的眼睛发亮。她走了好久,没有碰到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周围的土地还是大片大片地荒废着,人心始终收不拢,几乎是全体向外,哪怕是残废的丈夫也不例外。从前进村的时候,她曾看见村头有一间很正规的砖房,顶上盖的是蓝色的琉璃瓦。她问过袁氏,袁氏说那是一栋空房,房主人早就离开了。一开始,去地里干活经过那栋屋时,她总爱驻足打量它,想象一番屋内的生活。这种颓败的村子里居然有这样用心盖起来的房子,真像一个异物。大约在她到来的第三年,房子就被拆了。村人们拖走了那些砖瓦,在原地搭起了一个瞭望台,也不知是用来瞭望什么的。现在她经过这个瞭望台,忍不住又登上去看了看。然而这一次,她看到的情形让她吓了一跳。在那个杉木搭起的平台上放眼望去,整个村子完全变形了。没有村子,只有光秃秃的沙地,沙地上显出一个一个的黑洞,洞里冒出烟来。那些烟升到一定的高度就凝成一大片,笼罩在这沙地之上,使整个风景看上去暮气沉沉。袁氏大娘立刻下来了,荒地那边有人在叫她,那人挥着手,一跳一跳的,很着急的样子。待她走过去时,那人却又不见了。她一低头,看见了她的龟,龟正在爬进草丛里头去。却原来龟一直在村里啊,她以为它旅行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呢。她注视着龟消失在草丛里,又回想起刚才看到的沙地风景,心底刚才萌生的那种活力又被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