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第3/5页)

她帮他将被子搂到床上,又给灯盏里添了油,这才回到厨房。

吃饭时,袁氏将脸埋在海碗里头,边吃边想心事。

“他还会来吗?”

“难说。”

“你是支持他去做建筑小工的,是吗?”她忍不住将憋在心里的话讲了出来。

“可以这么说吧。”他叹了口气,放下碗,“人的一生总得自己去闯一闯。”

她收走了碗好久好久,他还坐在地上。灯不知怎么黑了,月光落在地上,男人乱糟糟的头发似乎在冒烟。她不敢看他,越看越心慌。

她走到堂屋里,摘下墙上的相框来看,相框里是他们一家三口人,儿子显得很腼腆。当她仔细打量时,她发现相片里还有第四个人,那人靠墙侧身而立。她清楚地记得拍照时在场的除了摄影师就是她一家三口,那人是谁呢?她将照片看了又看,那人的形象还是唤不起熟悉感,很显然她不认识他。

袁氏对于自己瘫痪的事心里很坦然。那一年他看见村里的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影子。他站在大路岔口边看,发现他们出外打短工时那影子就留在村里了。他对自己说,要出问题了,事情有点糟糕。可是这种情形延续了一个月他的腿才坏。当时他的确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以前他很少同人来往,后来他放下窗帘半躺在床上时,邻居们就在房里的暗处说起话来,那种交流是很隐晦的,他们之间谈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村里的某某盖了房,房子没有屋顶,用油布篷遮着啦;水渠里的小鱼们不见踪影了啦;谁家生了个死婴啦;某某拆旧房拆出一条老蛇啦等等。他们之间谈话的声音很小,只有他们自己听得见,而那些邻居始终不现身。

“你的嘴巴在动,你在说话吗?”

他听到有一个人在房里问他,但那个人也同样不现身。自从同村里人进行了这种沟通以来,一股欣快的情绪就笼罩着他,他感到自己大脑深处的那些沟壑全都变得敞亮起来,身子骨也轻灵了,即便双腿不能行走也无大碍。他同儿子的最后一次长谈就是在这种隐蔽场合进行的。儿子临行前没有睡觉,待在房里的暗处同他谈了一个通宵。他们相互都看不见对方。天亮时,袁氏照了一下镜子,被吓了一跳。里面的那个人有一张鲜嫩的、青年的脸,那会是自己吗?后来儿子的死讯传来他是很镇定的,镇定得令老婆怨恨不已。袁氏大娘一直不知道丈夫的秘密活动。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就会感到热。因为他听到了那人在骑马狂奔,朝萝卜地这边过来了,马蹄的铁掌一下一下踩在他胸膛上。他翻转身俯卧,便又踩在背上。“秋儿,秋儿。”他小声地说。时常,他将一只手伸到床底下,那下面有一只龟轻轻地咬他的手背。这只龟就是他老婆喂养的那只,但老婆不知道它躲在家里,因为每次她都看见它从阴沟里爬到小溪里头去了。这是一只老奸巨猾的龟,同他交往了二十年了。它背上的裂缝不是被人砸的,而是它故意从悬崖上栽下去弄的,袁氏亲眼看见了这一幕。龟一直用轻咬他的方式同他对话,有时候,它还急躁地用前爪抓他。近来,它咬他时却显得有气无力,敷衍似的蹭他几下就完了。难道它的生命快到尽头了吗?

袁氏经常从床上扑到地上(不是爬,而是扑),在那种时候,他是摔不痛的,因为他感觉自己是骑在马背上飞跃,满脑子全是热血冲动。然而他将被子拖到地上弄脏了。袁氏大娘对这事从不抱怨,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袁氏知道她希望他保持精力。她进来收拾被子之际,他便看见巨型蝴蝶在她身后飞。

“蒲香,你打定主意了?”袁氏问他。

蒲香眼睛望着地下,一双大手在裤腿两侧擦来擦去的。

“岩村总比这里好。”少年说了这话后就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袁氏想,他怎么还不走呢?那只龟要从床底下出来了,袁氏不愿他看见它。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就安排好自己的前途,义无反顾地去做别人家的女婿,令他刮目相看。

龟终于憋不住出来了,挨着墙边爬。

“它!”

少年鼓着眼,脸上变了色。

“你怕它吗?”

“我、我……它怎么……它怎么……”他说不出来。

龟爬出去了。

“这里怎么啦?”袁氏又问。

“没有一天不动乱,天天夜里有一场混战。可是白天才是最难熬的呢,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刚才我到您这里来时,路上的那几棵酸枣树把我吓坏了。要知道那可不是什么树,这里的树都不是树。”

袁氏想,不是树的话,是什么呢?他也陷入蒲香的迷惑中了。他在床上坐舒服一点,思维进入混乱的岁月。蒲香悄悄地退出去了,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灵,一会儿,他的身影就被夜幕吞没了。袁氏感到天花板正在洞开,四周的墙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