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第2/5页)

毕竟,她来这里只有二十多年,而丈夫是土生土长的。在丈夫的叙述中,这个村子从前的情形总是模模糊糊的,也许他要隐瞒什么吧。有时,她一个人去地里干活,在寂静之中会突然感到自己是一场早就预谋好了的事件中的牺牲品。既然对村里的历史完全无知,也就不能看透丈夫的心思。不能说她心甘情愿做牺牲品,但如果她永远不意识到,不就等于某件事根本不存在一样吗?

浇完萝卜后,她感到身子骨有些发虚,就在地头坐一坐。已经是傍晚了,村子里稀稀拉拉地升起了三四根炊烟,大部分人都还在外面没回来。她想,丈夫也许已经饿了吧,就让他尝尝挨饿的味道,这对他有好处。儿子刚死那会儿,她干活常走神,因为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多大意义了。然而有一件事很快改变了她的心境。一天夜里她被恐怖的狼嗥声惊醒,那只狼就在屋门口叫,还一下一下往大门上撞。奇怪的是丈夫的卧室里也有一只狼,外面的狼叫一声,里面的狼就回应一声,而且里头的这只似乎是一只老狼,声音苍老、喑哑。那声音给人的感觉是它老得路都走不动了。袁氏大娘想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头,可是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举着灯往丈夫房里走去。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丈夫正蒙头大睡呢。这时外面那只狼也静下来了。她问他听到什么没有,他吃惊地坐起来说没有。她告诉他外面有狼叫,里面也有狼叫。他听了就笑起来,说:“好啊,好啊。”她就问是不是他自己在叫。袁氏回答说,他倒是很想叫一叫,可惜叫不出,喉咙坏了。他说着就张大嘴巴让她看他的喉咙,她骇然看见了嘴巴里的两颗獠牙,于是尖叫一声,晕倒在地。一直过了好久,她仍然不能确定那天夜里的事是不是一个梦,她也再想不起她到底是怎么醒过来的,醒来后又在什么地方。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丈夫嘴里并没有獠牙,绝对没有。后来她也试探性地问了他关于狼的事,但他的神情很漠然。然而袁氏大娘忽然就从无边的悲痛中苏醒过来了,时不时地,她的耳边总有一两只狼在叫,而且又有几次将她从梦里惊醒。对于丈夫房里传出狼嗥这件事,她从未说出来过,可是她的心底冒出了奇怪的念头。比如她想,村人的老祖宗们会不会是特种的狼群呢?当她挑着肥料同这些人狭路相逢时,她的腿子会忽然发抖,因为看见了发出磷光的眼睛。现在她坐在地头,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走近,那人躲躲闪闪的,像是有什么可怕的野物在后面追赶他。

“原来是你,大娘!天黑了,我看不清。”蒲香说道,他站住了。

“蒲香,有什么东西追你吗?”

“没有。只不过是踩了一个硬东西,我一看是一只老乌龟,就害怕了。”

“龟背上有裂缝吗?”

“啊,大娘,你怎么知道的。那是一只龟吗?我觉得不是。”

“你看是什么呢?”

“我觉得……我觉得它是我姥姥!我姥姥的背也是那么硬,我同她打架,我的拳头砸到她背上,结果啊,我自己痛了两三天!”

“你今天上哪里打工去了?”

“我们在帮人插红薯。我计划到外村去做女婿。”

蒲香那模糊的背影让袁氏大娘记起一个人,那人是村里的,很早就死了,村人都叫他“龙”。龙也同蒲香一样,走在路上总是躲躲闪闪的。她越看越觉得眼前的背影像那个人,莫非那个人是他的儿子?但这是不可能的,那人死的时候,蒲香还没生,他才十六岁呢。十六岁的小孩子,就计划离开这里,到外村去做女婿了。这里的人真有心计啊。那么儿子的事,究竟是由于莽撞还是由于心计太深呢?

袁氏大娘将桶和扁担放在堂屋里,就到厨房去做饭。经过丈夫卧房时,看见他又把被子拖到了地上。她一边烧火一边想,这几天,他是多么情急啊,难道有什么变故发生了吗?她真想听他说一说,可是怨恨积在心底,她又不愿同他太亲近。

在炒萝卜秧子的香气里头,她的思路渐渐变得清晰了。有一条隐蔽的小路通到村子那云雾重重的过去。此地到处都是那种蛛丝马迹啊。

“喂,你说,秋儿回来过了吗?”

她朝卧房那边探出身子,高声说。

丈夫房里一阵乱响,似乎弄翻了一张椅子,一个玻璃杯也落在地上打碎了。

“回来过了吗?”她又说了一声。

然后她站起身往房里走去。

房里很黑,灯盏里头的油快干了,仅仅只照亮了窗台。丈夫坐在地上,用手在周围乱摸,口里抱怨着什么。

“你找什么东西?”

“刚才他就来过了,你没听见吗?你叫叫嚷嚷的,他就走了。我们这里的人都这样。我们不怕死……你来了这么久,却还不知道。”